截至宋仁宗朝的北宋政治,已接近于理想状态,取得了帝制时期王朝政治的最好成绩:国家制度设计精美,近乎完美地实现了分权制衡,基本消除了强藩、宦官、权臣、外戚等因素对国家统一和皇权稳定的干扰,做到了“百年无内乱”。朝廷国家在政策的制定上能够顾及社会的承受能力,在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寻求平衡,避免过度扰民,真正做到了“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更为重要的是,截至仁宗朝,北宋政治中一直存在着实施有效的批评、纠错机制,其中包括复杂精密的舆论、监察、信息沟通制度,以及包容批评的思想基础和政治风气。
然而,从北宋神宗朝开始,我们看到的几乎都是破坏。最初的破坏发生在宋朝和年轻有为的皇帝互相支持、互相鼓励,造成了排斥异己的新风气,正常的舆论批评被斥为“流俗”,优良的政治传统遭到蔑视。新政策、新风气培养出来的“新官僚”,服从、高效、没心肝,只关心上之所欲,不关心下之所苦。对于这种变化,司马光痛心疾首,却没有能力改变。在司马光身后,士大夫集团走向恶性分裂,皇权膨胀,腐败加剧。到了南宋,朝廷国家长期承受巨大的边防压力,财政支出持续走高,理财之臣得到重用,皇帝与权相结合,继续挤压普通官僚参议朝政的空间,官僚的工具性不断增强。
宋朝政治的败坏,暴露了皇帝制度的死穴。尽管那一段历史与政治势力对皇帝的欲望加以迎合——不否认王安石有属于自己的更为远大的政治理想,然而当他把皇权从儒家经典中一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仍然是存在的。尽管在实践上不断背离,但是在理论上,这些原则性共识仍然被认为是正确的、不可动摇的,这就是底线。
这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包括三点。
一是“江山社稷”的概念。皇帝、朝廷国家与天下苍生共同构成“江山社稷”,皇帝与朝廷国家承认并尊重“江山社稷”的整体性,承认朝廷国家与老百姓之间存在共同利益,承认并敬畏天下苍生所具有的“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集体力量。
二是“人格平等”的概念。君臣之间存在着抽象的人格平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皇帝承认并尊重士大夫的集体人格,承认他们对儒家思想的解释权力,不以“政统”而灭“道统”。
三是皇帝承认批评和监督的有益性,对批评采取相对开放的态度,接纳来自士大夫的劝谏。
金元以来,北方民族入主中原,野蛮征服文明,这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开始遭到破坏。金朝皇帝挥舞鞭杖,对待官僚如同对待奴仆。元朝实现了长城南北大中国的统一,然而在元朝治下,政治文化却发生了两大倒退: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从“江山社稷”天下国家倒退为家产制国家,元朝国家成了成吉思汗家族的私产;在君臣伦理上,从具有抽象人格平等的君臣关系变异为主奴关系。
从天下国家倒退为家产制国家,等于否定了皇帝、朝廷国家与天下苍生之间存在整体利益,天下苍生彻底沦为蒙古贵族奴役、剥削、压榨的对象。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之下,元朝国家不可能再费心寻找和维持朝廷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的平衡。在宋朝的君臣关系之中,君臣人格平等,臣子依靠儒家经典、祖宗法度和天意人心,可以获得引导、劝谏皇帝的权力。在元朝的主奴关系中,奴婢对主人只有服从的义务、服侍的责任,绝无批评的可能。传统君臣关系从“君臣”到“主奴”的变异釜底抽薪,打碎了士大夫通过批评约束皇权的基础。华夏政治文化中那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遭到了彻底的动摇和瓦解。
接下来,朱元璋又“以一人而治天下”的奇特偏执塑造了明朝缺乏最起码的信心,他用野蛮的廷杖击碎了士大夫的集体尊严,又剥夺了他们不合作的自由,再以功名利禄相诱惑,最终把士大夫变成了驯服的工具,“忠君”变成了单方面的绝对服从。皇权无限膨胀,继而走向专制,臣子沦为精神上的奴隶,先失去自由表达的空间继而丧失自由思考的能力。“上流无用”与“下流无耻”交相为用,上流者空言道德,下流者专事私利,道德虚伪化,政治空心化到最后,清朝入关,挟私心以治中国,对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士大夫和中原百姓始终心怀犹疑,不能同心求治。君主与臣子之间越来越多地通过私人关系,而不是共同的高尚追求来强化忠诚。朝廷国家看老百姓永远像在看可能的反贼,当他们意识到民船的运力和武器装备可能会超过水师战船,第一反应是拆毁民船,限制其发展。而在南宋,我们看到的,却是政府对民船运力的合理利用。
金元明清一路下行,华夏政治传统中的原则性共识荡然无存、或者说名存实亡。在实践中所形成的,是一种新的更为虚伪、更为野蛮的政治文化。而这就是中国在迈入近代门槛之时的政治文化的基本面貌。
末代皇帝的退位表明,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制宣告终结,中国迈入共和时代,君主政体将“永不再行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