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人类社会的习惯,一旦这个习惯沿袭久了以后,大家就习以为常,觉得天生如此。我想从汉族人给孩子命名里面,就会看得很清楚。比如男孩子一定叫“雄”,还有很多国家和社会的责任都会寄托在男孩子身上。我记得小时候,同一个年龄的同学里面,就有好多人叫“胜利”的,因为刚好抗日战争胜利。可是女孩子很少叫“胜利”,因为你感觉到说,国家的责任是寄托在男性身上的,而女性的名字就是“贤”呀、“淑”呀,另外一类的文字。
这种不同的社会角色定位,对于男性和女性的成长当中,女性的创造力事实上被剥夺得非常地严重。
一
李清照出身于世家,她的父亲李格非是一代大学者,但是在我们前面提到的正统文化环境中,一个女性在这样的家庭。李清照更为幸运的是,她嫁给了赵明诚,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是当时朝廷的大官,家里的收藏非常丰富,而且在丈夫的家中她得到了像在自己家中同样的鼓励,使得她的文学成长空间非常之大。所以我们由此看出,个人是活在社会里面的,个人要对抗一个社会的习俗,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些习俗不是法律,不是道德,而是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是最容易扼杀掉一个人的才华的。
要了解李清照婚后生活对她文学发展上的影响,有一篇文章不能不提,那就是她所写的《金石录后序》。我们今天不讲解它,我只是希望大家知道,它是了解李清照与赵明诚生活的一篇最重要的文字。我从来不把它当成是收藏学、考古学上的文章来看,我觉得里面是在谈一个生命跟另外一个生命在共同的爱好里,共同完成的一个梦想。当然,这个梦想最后因为战争慢慢破碎了。所以文章里面有一种对文化的哀伤,一种对文物散失的心痛,然后因为这样的心痛,她会更加痛惜她的知己。
我觉得夫妻有这样的情感其实是很困难的,因为在传统的封建系统当中,夫妻关系定位后,其他的部分就不见了。就像我们刚才讲的,我们会质询苏轼说,为什么你去赤壁的时候,不带太太去,跟她要了鱼,要了酒,可就不带她去?因为他很自动就把文化的角色从妻子的身上过滤掉了。这样才会使我们珍视李清照跟赵明诚的夫妻,她与他建立了一个属于知己的关系。
我们今天也面临到这样的问题,就是说,夫妻是一个伦理的结构,可这个结构并不说明一定是一种真情的结构。必须把对方当做朋友,当做知己,夫妻关系的稳固性和持久性、持续性,才会发展出来。
《金石录后序》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特别是她描写到刚刚嫁过去时,赵明诚并没有钱,虽然她的娘家、婆家都是在朝为官的,可大概都不是贪官污吏,他们家世很清高,可是也都没有什么钱。文章里面特别提到,赵明诚在做太学生的时候,把衣服当掉去买书,好像穷得不得了。可是我觉得只有在共同的理想当中,这种知己的关系,才她让回想到当年她嫁过去的时候,丈夫会为了买一部书而把衣服当掉,两个人回家后读书的快乐。后来他们慢慢比较有钱了,因为赵明诚后来做了几任的太守官,薪水也比较高,所以可以收藏更多的书。他们两个常常会在喝酒或喝茶的时候比赛,某一件事情是在哪一卷书的第几卷、第几册、第几页,猜对了才能够喝茶,或喝酒,变成他们夫妻之间最快乐的一个游戏。你可以想想看,一对夫妻在家里面,他们会用这个东西作为一种休闲的生活。李清照非常聪明,而且记忆极好,在这种游戏中猜到答案的大都是她,而不是赵明诚,那赵明诚也没有恼怒,就在这个非常夫权的男性文化当中,也没有觉得这个太太这么聪明,而自己老猜不对,反而很欣赏地说,我怎么娶到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太太。历史上对于女性的定位是“无才便是德”,女性的才能因此会被压抑,因为你的存在是为了要去衬托另外一个人的,所以你怎么可以表现你的才华呢?可是赵明诚常常把李清照的词拿出去,给他的那些男性朋友们看,如果得到了夸奖,他就很高兴,很得意,回来告诉李清照。
在传统的文化里,女性绝对不是没有才华,而是她在自己的生存状态当中,要很小心,不要随便透露她的才华,因为那样做会使男性受伤。所以我一直觉得对于李清照或者管仲姬这样的女性,其实要放在一个大文化里面来看,才会看到她们的有趣。
二
李清照后来的遭遇,是由于北宋跨到南宋,国破家亡,她带着几车的文物逃离。赵明诚临死的时候曾跟她讲,你必须“身与物俱亡”,话语里面有一种哀伤,他们觉得在战乱当中,文化使命在自己的身上。赵明诚的遗嘱讲,什么东西先丢,什么东西后丢,什么到最后也不能丢,即“人与物俱亡”。当然李清照也没有那么呆了,她到最后并没有“人与物俱亡”。她在这篇文章里面说,失去七八,失去五六,失去四三。读下来非常悲惨,你会觉得她丢的不是文物,而是她跟一个知己共同建立的梦想,在一步一步地破碎,一直到最后全部消失。李清照最后在心境上的荒凉、空无,已经不止是亡国了。我们从李清照的个人遭遇可以看出,当一个战争来临的时候,使得个人小小的一点意愿,都不能够保存。李清照并不像我们前面讲北宋的范仲淹、王安石、苏轼,他们有伟大的政治理想,她只有一个属于跟她的知己共同建立小小美好世界的理想,当这个理想都不能完成的时候,她的哀伤是非常深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