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点评《水浒传》的时候,说林冲是个“毒人”,这说得有点儿过了。林冲并不毒,他只是比较冷漠,对什么事情都不会太执着。林冲就像一个所谓50%的人:感情是50%,道德是50%,做事也是50%。
用现在的话来说,林冲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体制内,领导器重,工作清闲,待遇又好。他只想这么一天天过下去,谁知道出事了。
林冲出事,是因为高衙内调戏了他媳妇。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当然是奇耻大辱。可林冲的态度呢,始终是息事宁人。高衙内把他媳妇骗进陆虞候家,意图非礼。林冲急匆匆赶到现场,第一反应不是踹门,而是“立在胡梯上叫”。这一叫,高衙内就跳窗逃跑了。
当然,林冲也不想表现得太窝囊,想做出勇敢的姿态。所以他把气出在陆虞候身上,先是把他家打得稀烂,然后拿着一把解腕尖刀去找陆虞候。陆虞候躲进太尉府,林冲又拿着刀在太尉府门口堵了三天。
但这就是个姿态。林冲提把刀满世界转悠,其实就是告诉大家:我很生气!我要杀人了!陆虞候你给我躲远点!所以,三天寻不着陆虞候,林冲就算有个台阶下了。
后来,林冲被骗入白虎节堂,脊杖二十,刺配沧州。中产阶级的岁月静好一下子被打得粉碎。
出发前,林冲给了妻子一封休书——对他自己来说,一旦离婚就不会再成为高衙内的打击目标,是保身之举;对妻子来说,离婚后“有好头脑,自行招嫁”,也不耽误青春。那么“好头脑”是谁呢?金圣叹有批语说:“好头脑”就是高衙内。
林冲的安排就是这个样子。他向现实彻底低了头。但是林太太不同意林冲的安排,坚决要等丈夫回来。这样一来,林冲还是要倒霉。高太尉他们收买了董超、薛霸两个解差,要在野猪林杀死林冲。
林冲表现得很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最后董超、薛霸拿起棍子要打死他,他也是泪如雨下地哀求人家:“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求饶有什么用?最后还是鲁智深“神兵天降”,救了林冲一命。这个时候,林冲又面临一个抉择:下一步怎么办?按理说,经过野猪林一事之后,林冲应该明白一件事:对方就是要赶尽杀绝,自己是没有活路的。高太尉能安排人在路上杀他,当然也就能安排人在沧州杀他。他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跟鲁智深走。
但林冲还是舍不得,他还想过安稳日子。所以,他假装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老老实实地去沧州当犯人。
在路上他还说了一句特别奇怪的话。董超、薛霸想套出鲁智深的身份,鲁智深很聪明,不上当。可是等鲁智深走了,林冲替他说出来了,“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
林冲为什么说这话?多半是一时口滑。但就算口滑,也说明了一件事:林冲对鲁智深的安全并没有特别挂心。林冲心思重,做事谨慎,这事要是放到他自己身上,他绝不会口滑。
鲁智深对林冲一百个好,林冲对鲁智深呢,最多也就五十个好。所以,我说他是个50%的人。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倒霉的是鲁智深,林冲会跑到野猪林里杀解差救他吗?不可能的。他最多提着食盒,拿点儿银两,给鲁智深送行,“洒泪而别”。交朋友交林冲这样的,其实挺没意思的。
所以《水浒传》写到后头,鲁智深和林冲的关系就变得生分了。以前鲁智深口口声声称林冲“兄弟”,后来在梁山上鲁智深怎么称呼林冲呢,“林教头”。在梁山上,鲁智深和武松形影不离,和林冲却很少来往。鲁智深临终之际,守在他身边的也是武松,而不是林冲。《水浒传》开头浓墨重彩渲染的一段友谊,最后居然这样不了了之。
林冲到了沧州,继续实行鸵鸟策略,盼着高太尉工作一忙,把自己给忘了。但是骗自己没用,该来的还是要来。
最后,林冲被逼上绝路。风雪山神庙,林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挺枪而出,直面自己的命运。他第一次施展武功,杀了陆虞候他们三个人。林冲的表现非常凶狠,杀了不算,还要把陆虞候的心剜出来,把三个仇人的头割下来。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林教头消失了,如今站在大雪之中的是狂暴的复仇者。
林冲的“山神庙时刻”就是武松的“飞云浦时刻”。压抑许久的愤懑瞬间爆发,杀人,剜心,割头,但是他没有像武松那样滥杀无辜,多少还守住了一点道德底线。所以说,哪怕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林冲也没有彻底沦陷。
但是这个道德底线守得也很勉强。后来王伦让他杀个人交投名状时,林冲也没有犹豫。他接到任务后就提着刀下山了,一门心思要杀个过路人。
林冲有道德底线,但这就像他的爱情,说有肯定有,但不会太浓烈、太执着。如果这个东西妨碍他过安稳日子,那就算了。
林冲不光对道德不执着,对仇恨也不执着。
林冲最大的仇人就是高太尉,他害得林冲家破人亡,这种仇恨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可是后来高太尉被捉上梁山时,林冲见了他,是什么反应呢?“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这就像他拿了解腕尖刀去太尉府门口寻陆虞候一样,是个姿态,做给别人看,也做给自己看,仅此而已。
事实上,林冲就是无数普通人的影子。他们有道德,心眼儿不坏,为人厚道,也有爱别人的能力。但是面对压力,他们会一步步后退。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们会把自己珍贵的东西一点点舍弃掉。
王进不是这样。周围的世界刚刚向他露出一点刀的寒光时,他就断然选择了逃亡。而林冲则是默默地等着,假装一切正常,能拖就拖,能骗自己就骗自己,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刀慢慢出了鞘,慢慢伸了过来,慢慢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哀求: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刀的回答是:说什么闲话!
(摘自三秦出版社《读水浒》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