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亲将陈静拉扯长大。父亲性格粗糙而且内向,几乎一整天也不会对女儿说一句话。
陈静慢慢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望着父亲埋头在压面机上挥汗如雨的身影,心里酸酸的却也是惆怅的。她常常想起母亲,如果她有母亲,婴孩时便有人替她夜半掖好被角,童年便有人替她梳麻花辫,到少女花季时也会有个温和的声音悄悄叮嘱她别理班上那些青涩的小男生吧。
这样想着,陈静对母亲就有了怨恨。
青春期的陈静是叛逆的,她没有读高中,也不愿窝在家里的面粉加工厂帮忙,她一心向往离家出走,过上漂泊自由的日子。
在外闯荡的日子自然辛苦而且委屈,陈静一走就是3年,年仅19岁的她竟有了沧桑感,于是回到家里疗伤。老父亲依然不说话,却也没有骂她训斥她。陈静不在家的时候,父亲收了一个徒弟,这个姓李的男孩憨厚老实,自小父母双亡,相似的命运让两个年轻人的目光温柔地交织在一起。
陈静喊他叫木子,因为他和父亲一样地沉默寡言,一年后她嫁给了木子。
再一年,1995年10月,女儿李纯降生了,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小脸蛋跟草莓一样鲜艳可人。
陈静一心想给女儿奔个好的环境和前程,她想送给女儿所有自己小时候没能得到的礼物,更希望她多读书受良好的教育,别像自己这样很早就辍学了。指望木讷的丈夫看来不行,陈静首先拿出自己打工多年积攒的全部1.5万元积蓄,举家迁到学校条件更好的纸坊镇,买了一间60平米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家。然后咬咬牙,在孩子8个月的时候,她强行断奶去了武汉市区打工。
因为学历不高,陈静只有从事服务员、洗碗工、清洁工等工作,常常忙碌一天下来躺在木板床上时手与脚还在发抖。不仅如此,她一个月仅仅只有一天假回家看孩子。
陈静思念正牙牙学语的女儿,每在这时她就劝慰自己:等多挣点钱就给孩子买最好的奶粉回去。
第一个月老板以种种原因没有准假,又过了大半个月,陈静终于无法忍受对孩子的思念,悄悄回了一趟家。临行前她兑现自己的承诺,去超市将100多块钱的奶粉买了两包提回家。
在女儿投进怀抱的一刹那,她像是听到了召唤似的,立刻用小小的鼻尖在陈静胸前蹭来蹭去,小嘴隔着衣服一拱一拱地,她想吃奶。
这一举动差点就惹出了陈静的泪水,她赶紧让丈夫将买回的高级奶粉冲好,用勺子盛着喂到孩子嘴边,女儿却将头一歪,不停地摇头,她不肯吃牛奶,无论它多么昂贵或是有着怎样的营养。女儿用小手指向陈静的怀抱,清晰地对陈静说出两个字:妈妈!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静就起床了,她必须在清晨赶回餐馆去。
虽然那么依依不舍,她还是硬着心肠出了门。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却在大门口等着她。
父亲递给陈静一个布包,闷闷地说:“这是你妈托人送来的鞋,希望能够给孩子穿上。”
陈静惊呆了,母亲?那个20多年来音讯全无的母亲竟然出现了?她本能地将手缩了回去:“我不要。”
父亲叹息一声,一向拙于言辞的他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当年为你做的,每年一双,但她不陪着你,怎么敢拿过来让你穿上呢?”
父亲回屋去了,留下陈静站在那儿发愣。她颤抖着手打开布包袱,真的是鞋,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鞋,一共16双,尺码由小到大,鞋底也由布纳的慢慢变成塑料的、皮的。只有那针线之间的距离始终如一的精致。
月光下,陈静将鞋一双双翻过来,果然,鞋是新的,鞋底洁白。
她可以想见母亲每年在她生日替她纳鞋底时的酸楚,母女血脉相连,即使她自私到无法忍受穷困,但她怎么可能不牵挂女儿呢?她为女儿做了鞋,却只能估摸和想象女儿的模样和身高,凭着经验去揣测鞋底的大小,但她不敢再回来,甚至到如今,她依然不敢面对被她遗弃的女儿。
为什么?没有分分秒秒地守护在孩子身旁,心灵上便留下了永久的亏欠。那是一个残缺的洞,任多少年过去、多少忏悔埋在心头,都无法填补起来。
几乎是在刹那间,陈静原谅了她已怨恨多年的母亲。只因为她现在也已经成为了母亲,为人母亲者,必然心灵端庄而且大度。
而且陈静突然从中惊悟自己的不妥,她狠下心离开女儿出门打工,也许挣上了能够买高级奶粉的辛苦钱,但陪伴孩子成长的快乐时光却在分分厘厘的计较中永远失去了。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一种遗弃,也是一种缺失吧。等到将来老了,也将成为无法追回的遗憾吧。
刹那倏忽而过,我们理所当然常常忽略了它。时间是一年一月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地逝去,我们以为这已足够精细,可是惟有母亲,她在计算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时,得以刹那为计数单位的。
因为世间只有母亲才会足够珍惜这段如水逝去的光阴。当年华老去,儿女们各奔自己的锦绣前程时,她会春蚕吐丝样一寸光阴一寸金地回忆过去,一刹那一瞬间地珍藏往事。
陈静决心守到女儿身边,陪伴她,她的婴孩时期,童年时期,少女时期,直到某一天她长大离开。
时光永不可逆转,孩子的成长更像是阳光,摊开手掌可以感受温暖和快乐,伸出手去却永远无法握紧它。陈静是刹那间明白这个道理的,从此她无论去哪里打工都带着李纯,一家人守在一起过着清苦却快乐的日子。
李纯健康长大,转眼已经10岁了。
2005年9月5日中午。和往常一样,陈静送女儿去学校。
从家里走到纸坊实验小学得经过一道铁路桥,桥下是潮湿黑暗的涵洞。接连几天下着雨,涵洞里积满既深且黑的水,大概可以淹没李纯的膝盖吧,捂着鼻子也没法走过去呀。陈静带着女儿沿台阶登上了铁路桥。
母女俩以往也常从铁轨上穿过的。
李纯有一次站在铁路边上看火车呼啸而过,伸长脖子遥望远方,许久痴痴地对身边陈静说:“妈妈,火车可以去很远的地方,那是我将来要去的地方。”
陈静许久没有吭声。直到将女儿送过铁轨,独自踱步回家时她的泪才缓缓淌落下来,也不知是欣喜还是忧伤。
12时35分,铁轨上静静停着一列货车。很长,庞然大物一般,正好挡住李纯上学的路。如果想绕过火车,估计得往前走上十来分钟,而且远处可以绕过去的地方没有台阶走下铁路桥。
母女俩对视一眼,李纯笑着对母亲挥了挥手,嘴里说着“妈妈再见”就朝火车跑去。她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着母亲,所以她是将腿和身子先伸到货车下方的。就在那一刻,火车轰隆隆启动了,汽笛拉响,白雾向着天空喷了出来。
李纯小小的身体一震,就僵在火车底下动也不能动,她还没有完全钻进去,火车车轮眼看就要从女孩的胸部碾过去。
陈静正站在离女儿近5米远的地方。
她没有时间思考,用离弦的箭或是呼啸的风都无法形容她那一刻的迅捷,她冲向了火车下正处于生死存亡关头的女儿。她闪电一样冲向启动的火车,往前奔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将女儿从铁轨上拔出来,而是一把拽起女儿的小小身体,两个人都直接冲到了火车车厢底下。
没有任何犹豫,陈静用身体将女儿压在身下,她的脸一头栽到铁轨枕木间的石头上,登时鼻青眼肿,她感觉不到;车厢底部的铁板和每两节车厢间牵引的铁钩从她的背部硬生生地刮了过去,鲜血从单薄的衬衣里大面积渗了出来,她感觉不到;她的右脚仓促间撞到车厢底部,当场骨折,这刺骨的疼痛她感觉不到;她满目满耳满身心全是另一种钻心的痛苦——李纯的生命保住了,然而她来不及缩到车厢底下的右手却被车轮碾过。
火车全然没有察觉地越开越快,越走越远。陈静站起身,一把将女儿背到肩上,一手拾起地上女儿的断手,迈开步子就往铁路桥下冲。
她竟然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劲,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是的,她怎么可能行走甚至奔跑呢?她的脚已经骨折了。
陈静尽可能仰面以最大面积着地,这样女儿就可以摔倒在她的身上,而她的紧紧抓住的女儿的断手,一直指向天空,她怕弄脏了它。
一个小时后,陈静母女俩被从江夏区人民医院转送到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陈静背部大面积严重擦伤,脚也骨折,但没有生命之虞。女儿李纯除了腕部碾断外,全身几乎没有伤痕……
2005年6月14日,国际田联超级大奖赛在雅典举行,那一天已经保持了3年之久的男子百米世界纪录被打破,田径史上将铭记22岁牙买加选手阿萨法•鲍威尔的名字。他创造了“9秒77”的新世界纪录,当时他的起跑反应达到了惊人的0.150秒。
2005年9月5日,中国武汉一处铁路旁,一个平凡女子只用一刹那的时间便完成了起跑、冲刺近5米远的全过程。
一刹那有多久?
“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科学家经过精确计算表明,一刹那等于0.018秒。
这位平凡女子的名字也许不会被世人记住,虽然她创造了她自己永不可能再创造的奇迹,速度与起跑反应超越世界纪录的奇迹,然而她的另一个名字必将永远被人们牢记,那就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