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8月,我爷爷随部队从南京出发,参加解放重庆的战斗。那时行军多日不洗澡,好多战士都长了疮。他和战友小四子因为身上的疮奇痒钻心,站到路边互相多挠了几下,结果掉了队。当时天色已近傍晚,突然一声炸雷响起,暴雨倾盆而下。
爷爷和小四子赶紧往道旁一个破旧茅草屋跑去。两人刚要冲进屋里,不料一个凄惨的女声传来:“死人了!救命呀!”随即一个衣衫破旧的俏姑娘跑了出来。爷爷追上姑娘问她怎么回事?姑娘惊魂未定地说:。我逃难路过这里,想去屋里躲下雨,不料那屋里有个死人!”一道闪电扯过,姑娘披头散发的脸显得格外恐慌。
“你跟我来,站在外面不冻死也会饿死的!我们还是进屋吧。我是解放军,你放心吧。”爷爷说,姑娘迟疑了一下,只有跟着爷爷走。漆黑的雨夜,哪个姑娘愿意和两个当兵的钻进一间黑屋呢?何况那屋里还有一个死人。兵荒马乱的年月,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爷爷手上有一个打火机,这是部队开拔前发给战士的。爷爷第一个进了屋,惊喜地发现饭桌上有一盏煤油灯,他点上灯,屋里一下就变得温暖起来。他打量了一下摆设,确定这是一个山民的家。他把灯举高,照到床上,发现床上是个头发白了的老汉,一动不动。爷爷麻着胆子上去试了一下鼻息,还没试好,胆大的小四子已摸了老人的腿一下,说:“都硬了,估计死几天了。”
这时,站在门口的姑娘听到小四子这样说话,又吓得大叫一声,掉头就跑。她只顾跑,没看路,一下就冲到门口不远的一个水塘里去了。得!爷爷和小四子只好跳下塘里去救她上来!
三个人湿淋淋地回到屋里,从灶屋抱来一堆柴火生起火来,他们一边烤衣服,一边煮粥。幸好这间屋子里还有半坛子米。三人吃饱了,衣服也烤干了,余下的事就是睡觉。床是无论如何不能睡的,爷爷抱来一堆柴火铺在地上,打开随身带的行军油布,准备当被子盖。
这个时候,姑娘对他们产生了信任,说她叫杨翠翠,是逃婚路过的。爷爷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愿意睡哪边?翠翠一看,睡最里边,里边是床,床上有“人”,睡最外边,靠近大门,大门透着风,风吹进来,“呜呜”地响,像鬼在哭。想了一下,翠翠说:“我睡中间吧。”可是,油布只有两张,是单人盖的那种。爷爷说:“翠翠,我睡最里面,油布给你盖,我盖柴草就行了。”小四子也想把油布让给翠翠,但他睡在靠门口,有冷风来,必须盖上,没让成。
三人躺下,各自睡去。爷爷睡了一阵,越睡越冷,他就起来找取暖的东西。到灶间找了一会儿,找到了木炭,他把木炭燃着了以后,屋里就暖和多了,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和小四子将去世的老人埋在了一个山坡上。在这个过程中,翠翠不肯离死人太近,她说:“我妈妈说的,如果手碰到死人,死人的灵魂就会跟着人走的!”爷爷说:“你都住了人家的屋子,吃了人家的米粥了,还说这些话干什么?人家也算得上是你我的恩人了。”爷爷说的时候,翠翠惭愧地哭了。
在山坡上挖坑的时候,三人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这是一个穷山村,人烟稀少,各家离得远。但看得到地头被雪盖着的麦子、萝卜白菜什么的。对于个把月未沾菜味的爷爷和小四子来说,这真是莫大的诱惑啊!
后事办完,三人将屋子打扫了一下。爷爷说:“翠翠,我们要追赶部队去了,你先在这里住下吧,以后的日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小四子对爷爷说:“赵哥,我们洗个澡,煮一锅萝卜白菜,吃饱饭再赶路吧。”爷爷觉得有道理,就赞同了。茅草屋的后头长着一片萝卜白菜,不吃也可惜。
洗澡的时候,爷爷和小四子都光着上身,胸前背后的疮沾了热水,更加奇痒难耐。但是,越挠就越痒。翠翠说:“这是疥疮,我认得草药,我上山去给你们找药来搽,很快的,你们等着。”搽上草药,果然就好多了。
下午,爷爷和小四子收拾停当,小四子仍磨蹭着,仿佛舍不得翠翠。翠翠眼里也露出难舍的目光来,她想了一下,说:“我现在和叫花子一样,也不知投靠谁去,我就跟你们走参军去吧。”
小四子一下笑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翠翠。爷爷却担心她吃不了苦,他说:“我们要爬山,走很多山路,你受不了的。”翠翠说:“我是川妹子,爬山我在行呢。”小四子生怕爷爷拒绝了她,连忙说:“那就一起走吧。再说,你一个漂亮的姑娘家,待在这茅草屋里也不安全啊!”
三人决定同行。走时,大家把能吃的全带上了,翠翠还把灶,屋的木炭也背了一袋。她说怕夜里冷,可以用来取暖煮东西吃。
这一年,爷爷不过22岁,小四子才20岁,翠翠只有19岁。
三个青年人白天行路,夜里住宿。桥洞下、山洞里、破庙里,处处为家。爷爷的行军油布一直给翠翠盖,他盖一床从茅草屋带来的破棉絮。七八天时间过去了,爷爷和小四子跟翠翠都熟得像多年的朋友了,两人都喜欢上她了。
三人一路走,一路打听部队的消息。这日到了一个山洼里,一个放羊的大娘告诉他们,昨天有解放军经过,令三人精神大为振奋,看来就要追上大部队了。三人不顾天近傍晚,加紧脚力又赶了几里路。天擦黑时,三人摸到了一个山洞里歇宿。
进了洞,三人分工,爷爷去附近砍一些树枝回来生火,小四子清理山洞的杂物,翠翠体弱,自行休息。等到爷爷回洞以后,发现翠翠在哭,问她哭什么,她又不说。小四子一向话多,此时也不肯多说话了。爷爷累极了,懒得多问,就张罗生火,煮了一把米,把他一直舍不得吃的肉罐头开了,三人分了吃。肉罐头是部队开拔时发的,一人一罐。爷爷开心地说:“吃了算了,反正快追上队伍了!”
当晚,三人照例歇宿。爷爷睡最里边,小四子睡靠近窑洞的地方,为了不被冷风吹,窑洞口用一些杂物封住了,洞中间还生了几块炭火。
睡到天亮时,出事了!爷爷脸上和嘴上呈樱桃红色,没了气息似的。小四子试了一下他的鼻息,说:“他……炭中毒死了!”翠翠扑上去就哭喊:“我的恩人哪,你就这样走了啊!”她一边哭,一边去摸爷爷的脸。等她哭了一会儿,小四子将她扶到一边去,说:“你不是说,手摸了死人,灵魂会跟着你吗?”翠翠抽泣着说:“他到塘里救过我,他天天晚上把油布让给我盖,他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怕他的灵魂跟我走呢?”
小四子和翠翠想把爷爷埋了再走。二人出涧一看,到处是岩石,想埋人还找不到地方。小四子就说:“没有比窑洞更好的地方了,就这样吧。”临走时,翠翠坚持把油布盖在爷爷身上,又把小四子的肉罐头要来,摆在爷爷面前祭奠。她说:“得给他盖上东西,得让他在那边有东西吃。”小四子说:“这盒肉罐头祭奠一下就行了,我们带在身上吃吧,我们的米不多了。”翠翠
说:“你昨晚还吃了他的肉罐头呢!你就不怕欠来世债?”这样,小四子才放弃了。翠翠用行军匕首割下油布的一块角,说:“我带上做个纪念,看到这个角,就像看到我赵哥一样。”
两人出了洞,继续往前走。
爷爷只是休克了,被窑洞外涌进的冷风一吹,就悠悠醒过来了。靠着一盒肉罐头提供的体力支撑,他在第二天晚上就追上部队了。可是,任他怎么打听,战友们都说没听到小四子归队的消息。为了不惹是非,爷爷没提他和小四子路遇翠翠的事情,只说自己和小四子同行了一段路也失散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爷爷转业到地方成家立业,可是翠翠在他心上一直不能忘怀。爷爷常摸着那块缺了一只角的油布说:“都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可是谁拿走了我的第一根肋骨呢?翠翠,你在哪儿啊?”在他眼里,那只缺失的角就代表着消失的翠翠。
去年春节,爷爷已82岁了。那天,他突然想注册一个QQ,名字就叫“寻找油布的角”。这个奇怪的QQ名引来网友无数,其中有位女网友,居然就是爷爷要找的翠翠。翠翠说,那晚在窑洞,爷爷出去打柴时,小四子突然说不想当兵了,想跟她一块过日子去,还强行亲了她一下,把她“欺负”哭了。由于爷爷炭中毒“死”了,她只好跟着小四子走,走了几天后,还是没追上部队,他们掉头往回走,回到了那个茅草屋。小四子跟她说,他当初掉队,就是打算当逃兵的,爷爷跟着他掉队,不过是他要找个伴。遇上翠翠以后,小四子改变了想法,觉得和翠翠一起在部队也不错,可是,他看出爷爷也爱上她了,觉得情况不妙,于是,那晚他趁爷爷睡熟了,把炭火从洞中间移到他的脸附近,想让他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这家伙,真毒啊!”爷爷叹息。
翠翠说:“我其实没和他结婚,我一直感觉是他把炭火做了手脚害了你。他回茅草屋不久,为了治疥疮,上山采草药摔死了。你中毒后,我以为你死了,摸了你的脸,我多么想你的灵魂能跟我回家,最好是能活过来找到我……”“我也很想找到你,可是你没说过老家具体在哪儿。一晃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爷爷伤感地说。
两人聊了几天后,正计划见面的事,翠翠突然在睡梦中去世了。爷爷带着那块油布去了她的家,将她保存的那块油布角缝上,盖在了她身上。他说:“妹子,虽说这年头不缺绸缎锦被的,但遮风挡雨还是油布好,带上吧。”
翠翠的遗像是一个陌生的老太太,依稀有着年轻时的俏模样,爷爷看着,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