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与大自然的繁花草树为友,但更多的人拿它们当仇敌,恨一棵大树,如恨一个横刀夺爱的人。
我这么想,或许有人认为过于耽溺在无所谓的琐务里;天下事杂乱如麻,比树更值得担忧的多得是,何必大锅大灶炒豆芽。我虽然部分赞同,总觉得心里不舒坦。如果,人连树都容不下了,连一只鸟雀都不给活,嘴巴上谈的爱,未免自私点了吧!
事情从那片约一亩阔的草地说起,很明显是旧农舍夷平后,尚未建筑高楼大厦而滋生的杂草平坡,尽头连着一脉矮山,虽然不够雄壮,自有它历史性的苍翠。草地年轻,绿得很天真,山峦老迈,绿得圆熟。它们很谦虚地与蓝天白云共同分配空间,形成我眼中的三层起伏。每回经过这里,总要望一望,汲取非人文的景致。我岂不知这样的一眼两眼,既不增添什么也不遗失什么;我岂不知两旁停放的重型机械与富丽堂皇的预售中心,正与草地中央的那棵大树形成危险的三角关系。
那棵树,比酷爱种植水泥楼房的我们更了解土地与天空的恋情。它用主干与枝脉架构天与地,形成独具风格的树的思索;它繁殖叶片,数代同堂的叶子如一部绿的美术史;它顺便提供免费住宿,收留流浪的雀鸟,苦命的蝉,或任何一只找不到地方哭泣的毛毛虫。绿,是它的胸襟,不需要签订什么租赁契约了。自然的律则使众生安分地互相追逐以便寻求共生的和谐。它不断抽长新枝丫,自行改建老旧的宅枝,它或许曾在某个寒冷的冬日,因着雀鸟的猝亡流下叶片眼泪;当然,也曾经欢呼一窝乳燕的诞生,加演数场风与叶的奏鸣,这些在春日偶发。又在秋夜冷寂的故事,其实,并不阻碍它在夏日结实。它不曾因为过度布施而减低产量,它是一棵龙眼树。
我从不怀疑一棵果树带给人们的欢乐,哪怕早已习惯纸钞与水果的数算。树,有它自己的道理,人们采或不采,珍惜或糟蹋,都无碍于它像一个懂得布施的老人在路旁摆设流水席。最快乐的该是附近的孩子吧!他们成群攀打龙眼,或孤独地在星空下仰望这棵大树的情事,使童年有了支撑。为了孩子,树是有备而来的。虽然昔年涎鼻涕的小童,今日可能搂抱他的幺孙在树阴下摇击拨浪鼓。或成为对面山冈的一冢,树还是树,谛听晚风中逐渐消翳的拨浪鼓声。以及某个吉日清晨的出殡唢呐。人能够多说什么呢?华丽的语汇无法妆点它的神采,苛刻的形容也无损于它的坚强。
忽然有一天,大树倒下了,死于建筑商的命令。我远远看它的叶子由墨绿终于变成枯干的褐黄,这过程大约一个月。有时步行回家,看得详细些,几只麻雀飞飞停停而已!黄昏仍然来了,日子还是很平静。没有人欺负一棵树吧,只是它生错地方,像所有的树一样生错时代。
我不放心的是,人为什么容不下一棵大树?它罪大恶极吗?它将挡住未来小区全部的光线?还是恐惧每年夏天龙眼绽花时居民将遭到蜂瘟?或者,坠落的龙眼粒将砸死树阴下嬉戏的儿童?是什么样的变故使现代人拿自然当做仇敌?遗忘在人的美感经验里,最初的赞叹与感动是自然教给我们的。为什么它拿人当做朋友,而人仇树?
崇拜摩天大楼的人不难找出一千个理由解释何以砍伐一棵大龙眼树,如果人们完全无异议,我必须说这是现代人潜意识里的弑母之欲,自然的确是人的原生之母,叛逆之、凌辱之、处死之才能建立人的权威,那种驾驭宇宙天地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一家之主的权威。人当然还是购买植物盆栽的,但这些只是用来证明,木瓜树、椰子树、栗子树、木樨树、玉兰树,都是我的奴仆。
砍掉大树盖房子,盖了房子买小树装饰花台,家家户户搞绿化,不知道这是哪一门哲学体系教出的道理?
如果所有的树都被歼灭了,我相信那个世纪的人们必须以眼泪去湿润龟裂的大地,用哭吼谴责上一代人的罪恶!因着他们的魔欲,使后生子孙找不到一棵大树庇阴生命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