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心就在这越来越大的雨声里往上提,我仿佛感觉到父亲已经躬着身子钻进了煤洞,洞口在雨水的冲刷下不停地掉着土渣。
我刚刚参加工作一年,手头儿很紧。可父亲就在这个时候一病不起。想好好尽点儿孝道也无能为力,那天,匆匆赶到父亲身边,可固执的老人却无论如何硬说自己没有病,不肯去住院。父亲对待死亡就像对待回家,记得我小时候他常常说:“我死了以后,不要做什么道场,随便安置在自家的菜园地里便可以了。”父亲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样平静,我常常为父亲的这种自若感到惊讶。
禁不起我和母亲的一再劝说,父亲说:“那就给我去买个羊头炖山药吃吧”。父亲还是相信羊头炖山药!我不由一阵心酸,思绪回到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个季节阴冷潮湿,连续病了一年的我已把家里逼到非常贫困的地步,久病不愈的我有时甚至咳得吐血,周围村子的几个郎中都没有办法,望着整天病恹恹的我,父母一筹莫展。父亲说去买羊头给我吃也许会有用,可连买羊头的钱也没处弄。最后父亲决定去后山的废弃煤矿里挖煤,我一听紧张得直出冷汗:后山煤矿里没有任何安全设备,已经活活埋掉了好几个人了。村里于是把煤矿封起来了,还专门派人把守。
父亲选择了一个下雨的晚上进山,只是脸上稍微带有点儿庄重。母亲在父亲戴斗笠的一瞬间点燃了神龛上的油灯,暗淡的灯光将父亲拉成一个长长的影子,一种恐惧刹时便笼罩着我,屋子弥漫着离别的情绪,父亲甚至还复杂地看了我和母亲一眼,挑着箩筐戴着斗笠,一低头钻进了茫茫的雨雾。
母亲牵着妹妹站在屋端头的葡萄架下,久久没有出声,雨声掺和着沉沉的夜色从四处合围而来。
村里的那个破烂煤矿我是去过的,阿菊的父亲和哥哥就是死在那个黑黑的洞穴里的,勇坨的父亲在那里被压断了一条腿。我们在山里放牛时都不敢靠近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煤洞。村里很多穷的人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冒险的。可父亲为了躲避看守,还选择这样的雨夜进山,我真怕父亲会一去不返,死了父亲的阿菊多可怜,她母亲禁不起苦日子的折磨,就抛下她跑了,想必阿菊在这种雨夜是伤心欲绝的。
母亲表情严肃地坐在油灯映照的神龛前,是在向祖先祈祷平安吧。巨大的恐惧压得我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轻易开口就犯了某种忌讳,给父亲带来灾难。妹妹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我靠着墙壁面对母亲而坐,疾病带来的虚弱顷刻间荡然无存,幼小的心灵里一瞬间好像明白了许多叫做亲情的东西。门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心就在这越来越大的雨声里往上提,我仿佛感觉到父亲已经躬着身子钻进了煤洞,洞口在雨水的冲刷下不停地掉着土渣。恍惚中,我还看见看守员打着手电筒往洞口照,密密麻麻的雨点在手电的光束中显得格外清楚,父亲就在那光束的照射下荒了手脚,看守员疾步向洞口奔去,父亲在慌乱中触动了早已松动的土墙,雨水和着巨大的一堵土墙向父亲压去……当我惊叫一声醒过来时,父亲刚好出现在门口,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父亲将满满一担箩筐煤重重地在堂屋,全身上下滴着水珠,我忽然放声大哭扑向父亲怀里。
父亲在那个雨夜偷来这一担煤,在街上换回两个羊头,这羊头炖山药果然神奇地治愈了我的病,可我总感觉是那晚在父亲怀里的那场痛苦让我感到全身轻松……
十几年过去了,父亲依然时时记得羊头炖山药?一定是那晚母亲点燃的那盏油灯和那充满死亡气息的煤窑留给他太深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