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山高月小。我摸进采石场,跟父亲直白,爸,我不想读书了,这事,我想了好久了。
父亲听后只问了一声,肯定了吗?是担心没钱供你上大学吧?爸这条命还在!
我捡起地上的行李,执意转身。
“呯”!父亲狠狠地将羊角镐砸在一堆石上,火星四溅,他瘦小的身子渐渐地矮了下去。
走了好久,山谷里仍可听到父亲如狼一般的号叫。
我的家乡,贫瘠而苍凉,山连山,石挨石。我亲眼看见父亲的采石作业。随着火药吼过,石雨落尽,父亲戴着安全帽,从一页岩石下钻出来,硝烟远未散尽,父亲就冲进了“战场”,抢着搬运石块。一天下来,父亲仿佛从石灰坑里跳出来的,浑身白霜。多年积劳成疾,使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哮喘、风湿、静脉曲张等疾病,为了给我们挣学费生活费,每次回到家中,我最不愿面对的是那双手。那双手,在与石头的对撞中,早已趼痂累累。一到冬天,就绽开一道道血网。
父亲每一次将血汗钱交给我手中时,我的心就会隐痛好几天。
高三上学期,我决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全校名列前茅,学校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考出去,父亲怎么办?弟妹们怎么办?最后,这如山的沉重,使我选择了放弃。
二
一个人到外地打工。离家乡几千公里,梦里,尽是父亲佝偻的背影。想到此,我拼命地挣钱,只要能挣钱的活我都干,往往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但每一次睡下,我都有一种虚脱的踏实。我想,父亲迟早有一天会理解我的。
哪知,就在我赚钱正欢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由于过度劳累,再加上营养严重不良,一个雨夜,我天昏地暗地加班到凌晨,最后起身时,眼前一黑,“咚”地栽倒在水泥地上。同事送我去医院,一检查,我得了急性肝炎,并伴有腹水。那些恐怖的夜晚,我睁着失神的眼睛,望着病房惨白的墙。辛苦赚来的钱,像流水一样漂去。我才知道,“贫穷”这两个字眼,在穷人的眼里是多么的可怕!
多想,在死之前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看一看他苍老的脸庞,然后,怀着一种麻木的刺痛,在父亲怀里安静地死去。可是,我不能。我不想告诉父亲,我不能让他承受这一打击。医院渐渐减少了用药,我只想挨一天是一天。
一天清晨醒来,我看到了父亲。几月不见,他显得更加瘦小。胡渣,像山上的松针恣意地伸进我的眼睛。原来,父亲接到了公司打给他的病危电话,带了几个叔父,扒了一辆货车,几天几夜没合眼马不停蹄地赶来。
几天过去,父亲带来的钱将尽,我的病情仍得不到好转。父亲哮喘病却复发了,为了怕吵醒我,实在忍不住咳嗽时,就捂着嘴,跑到医院的黑暗的角落咳嗽。尽管声音掩饰得很小,却更能揪起我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三
父亲与叔父们商议,租一辆出租车,将我接回去继续治疗。当父亲背着我出院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明显突出的肩胛骨,如两只铁蝶,坚硬如刀。可是,这么多人共乘一辆车,显然坐不了。而父亲显然不想再花钱租车。
他围着车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车尾厢对司机说,师傅,我就躺这儿吧。
司机呆了,在他眼里,尾厢只能装一些物品,人可从来没有载过。见司机犹豫,父亲猫着腰,就进去了。他将自己蜷缩在里面,如一只干虾。
司机见此情况,也就不再说什么,只让父亲注意安全,实在憋不住就喊一声。
几个叔父都争着要去,父亲对他们说,我矮小,就我吧,你们照顾好孩子就行了。叔父们实在不忍再见,难过地别过脸去。
临行前,父亲趴着出来,走到我跟前,伸出他粗糙的手,握住我,说,活着回去,孩子!以后的路,你要走好啊!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坚定地回答他,爸,咱们要一起回家,好好的!爸,我这就回去复读,你要看着我考大学,你要答应我!保重,爸!
父亲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苍凉的微笑。
德州的冬天很干冷。即便坐在车厢里,也感觉到外面的冰寒。为了保证父亲的呼吸,司机将车尾向上掀开一条缝。叔父一路告诉我,孩子,回去好好读书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你父亲总是一个人在山上抹泪,他不稀罕你的钱,在乎你为他争光。
四
车,静默地,剪开如水的月色。北风,蹭着车窗尖厉而过。司机显然拼尽了全力,他也是在为父亲争取时间。
整整两天三夜,冷风像一只只无形的怪兽,无孔不钻。连坐在车里面,几个人相偎取暖,都觉得寒冷。我不知道病痛的父亲,会不会挺得住?我与他只隔一层钢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能翻身、不能动弹、不能叫痛,强忍着孤寂、病痛与颠簸。他是在用他的生命抢救我的生命,用他的时间换取我的时间啊!
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类父亲,子女永远是他们的希望、信仰、寄托、主宰、力量之源、奋斗之根、生命的全部意义。
黎明时分,天色如墨。在一个出站口,警灯闪烁一片。一辆辆车被次第拦下,检查、问证、放行。轮到我们时,警察看车上每一个人的证件。最后,让司机打开尾厢。在警察惊悚的注视下,司机颤抖地打开车盖,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一个警察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摸了摸父亲。父亲呻吟了一声,警察吓得跳了起来,旋即大怒,怎么能这样载人呢?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我这才得知,路?a '://../huati/xihuan/' >喜欢嫌兴净氤丝停腹翘?ldquo;生死缝”,看见了一动不动的父亲,记下了车牌号,并报了警:有人偷运尸体!
警察要罚款。这时父亲清醒了过来,想出来却又不能,在叔父们帮助下,将他一点一点拖出,患了风湿与静脉曲张的他,双脚不能沾地,只有靠两个叔父的手勉强搀起。陡然,父亲自胸间传来一声猛咳,穿透喉间,脸色青紫,唇色焦白,如雷袭来,刺入耳膜,听之让人心颤。
显然,父亲不能动弹的原因,是昏过去了,失去了知觉!
父亲凝望着我,嘴唇哆嗦,第一句话就是:“求求你们放行吧!只要救活我儿子,我死不死无关紧要,这事与司机没有干系,我给你们跪下啦!求求你们这些好人了!” 一阵刺痛袭击了我,我大叫一声:爸!人僵在原地,灵魂早已走远。
天色渐明,许多人背过脸去抹泪,女人们感动得哭泣起来。一个人都没有动。
五
闪道!出发!
一名警官高亢地命令。
他亲自出动了一辆警车,载上我的父亲,“嗖”的一声,风驰电掣地将一切抛远。透过反光镜,我看着那些晨风里的警察们,伫立在那里举起了手臂,为父亲行注目礼。司机红了眼,狠踏油门,车子发出阵阵嘶吼。泪水,早已在他脸上垦出两道河。
我与父亲,没有违背从德州出发前的约定,都活了下来。几个月后,父亲扛着他的那一套家什走进了大山深处,如一枚坚果落进了疏秋。第二年,我考上了一所一类大学。走时,山中开山炮仗一声一声直插云霄。群山,淹没在我的泪水里。从这一天起,我开始了一种真正的生活。
多年的梦里,这炮声犹在耳际,诉说着我与父亲一起走过的岁月。父亲是在用一种仪式为我壮行,那一声声冲天的梦想,时时唤醒我:人活着,不能、不仅仅只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