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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连载二)

[ 亲情故事 ]

夜晚(连载二)

殡仪馆的冋车道又回到了我的视野,接着是“圣母怜子”雕像和殡仪馆的门廊。

桑迪已回到里面,前门已经关上。

我停在草坪上,用灌木和其他树木作掩护,绕到房子的后面,沿着一条深深的游廊拾级而下,到达一个圆形水池,一个巨大的铺砖院落,一个正规的玫瑰花园一所有这一切从殡仪馆的那些公开对外的房间里都是根本看不到的。

像我们这么大的城镇每年都要迎来近名新生儿,同时有名公民死亡。镇上共有两家殡仪馆,科克的殡仪馆可能要接收其中%的业务一外加来自本县其他更小城镇的,其业务童亦达该数目的半数之多。对桑迪来说,死亡是一条很好的生财之道。

日光下从这院落放眼看去,景色一定十分迷人:无人居住的一座座小山,峰峰相迭,缓缓向东而上,一眼望不到边。一棵棵树枝上长满结节的橡树点缀其上,显得更美。可现在,裹着绿色尸布的这一座座小山,恰似苍白床单下躺着的一个个长眠的巨人。见到有灯亮的后窗无人,我立即快速穿过院子。月亮的影子,跟玫瑰瓣一样洁白无瑕,在游泳池里黑洞洞的水面上漂浮若。

这所房子与一个宽敞的L型车库毗邻,车库环绕着一个汽车旅馆,只有从前门方可进人。这车库供两辆柩车和桑迪的个人车辆使用——不过,在距离居住区最远的一翼的末端,它还包容着那座焚尸炉。

我溜过车库的拐角,沿着L型中的那条短臂走着。一路上,浓密的桉树遮挡住了大部分月光,空气中充溢着药草的芳香味,落在地上的一层死树叶就像地毯一样,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月亮湾没有哪个角落我不熟悉一尤其在这一带。我大多数夜晚都用来探杳我们这座特殊的城镇,探查的结果是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

在我的左前方,闪烁着的灯光标志着殡仪馆的窗户,我接近它时就感到信心十足一而且后来的结果证明这一种感觉是正确的——我即将目击到一些事情,比博比哈洛威与我同为岁那年的一个月之夜我俩所见到的还要奇异得多、还要糟糕得多……

年之前,我跟我的同龄男孩一样有一种病态的心理特征,跟所有男孩子一样对死亡的奥秘和它惊人的魔力着迷。哈洛威和我那时就已经是朋友了,我们认为到殡仪馆老板的领地去搜寻那些可憎的、残忍的、骇人听闻的事情是一种勇敢行为。

我现在已记不清当时我们所指望或者所希望发现的是什么东西了,是收集起来的大量的人类头盖骨?是用人骨头砌成的曲折游廊?是一间秘密实验室,在那儿,伪装成正常人的弗兰克科克和他那同样伪装成正常人的儿子桑迪科克从暴雨雷云中唤下闪电,令死人复苏,然后又把他们用做奴隶去烧饭烧菜打扫卫生?或许我们还指望无意中在玫瑰园荆棘丛生的那一端,碰上敬供恶神克苏尔胡和约格索思奥思的神龛。那时候,博比和我都大量阅读H.P.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

博比说我们是一对怪孩子,我说毫无疑问我们是怪诞的,不过,我们的怪诞比起其他的男孩子来,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

博比说可能是这样,但是别的男孩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摆脱了他们的怪涎,而我们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却在我们的怪诞中越陷越深。

在这一点上,我不赞成博比的看法。我认为我不比我所碰到的任何一个人更加怪诞,哪怕是一点点。实际上,与某些人相比,我还少了一种倒霉的视力,还没有他们那么怪诞。

博比的情况也是如此,但是因为他珍惜他的怪诞,所以他希望我也信奉和珍惜我的。

他坚持自己的怪诞,他说只要我们认可并尽情地拥抱怪诞,我们和大自然就更加和谐一因为大自然本身就非常光怪陆离。

不管怎么说,月的一个夜晚,在殡仪馆的车库后面,博比和我找到了火化间的那扇窗户,在玻璃上来回晃动着的怪异光线吸引了我们。

由于窗台很高,要往里面窥视那时候我们的身髙不够。我们像突击队员侦察敌军军营一样诡秘地从院子里抓起一张柚木板凳,拿到车库后面,在微微发光的窗户下面将它放好。

我们肩并肩地站在板凳上,一起进行侦察。窗户里边有一扇来伏乐百叶窗,但不知是谁忘了关上固定百叶窗的板条,从而给我们提供了一幅弗兰克和他的助手在工作时的清晰画面。

只要离开房间一点点,光线的亮度就不足以对我造成伤害,至少当我将鼻子抵到窗户玻璃上观察时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的。

尽管我已经学乖变成了一个异常谨慎的男孩,但是正因为我是个男孩,所以我喜欢冒险和哥儿们义气,因此我明知冒可能失明的危险也要与博比哈洛威共享这一时刻。

在窗子跟前的一张不锈钢轮床上躺着一具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尸体,尸体被用一张床单包裹着,只剩下已被毁坏了的面部暴露在外,他那黄白相间的头发缠结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死于狂风肆虐之中。但从他的灰白光滑的皮肤、深深凹陷的双颊以及严重破裂的嘴唇来看,他不是死于暴风雨,而是因为长期疾病而亡。

如果当初他活着时博比和我认识他,现在他那种灰白憔悴之态也使我们无法辨认;如果我们当初曾与他偶然相识,他现在的可怖程度也不会有所降低,不过他就可能不那么令我们这些孩童如此着迷了,他引起我们黑色喜悦的程度也就会有所降低了。

因为我们刚刚岁并且为此感到骄傲,对我们来说,死尸最能激发我们的兴趣,最为突出、也是最奇妙之处当然也就是其最龌龊之处。一只眼睛闭着,但另一只眼睛则睁得圆圆的凝视着,可惜就是被鲜红的星状血迹给遮挡住了。

那只眼睛是多么令我们着迷啊!

跟没有生命的布娃娃油漆而成的眼睛一样的死、一样的盲,但它却能把我们看穿看透。

我们有时候在恐惧中默默地全神贯注着,有时候像一对做着精彩评论的体育节目主持人忙中出错时那样急切地相互嘀嘀咕咕。我们看者弗兰克和他的助手在房子一角的焚化炉跟前做着准备工作。房间里一定很暖和,因为他俩摘下领带,卷起袖子,而且微小的汗珠在他们的脸上已经织成珠状面纱。

在外边,月的夜晚气候温和。然而博比和我颤抖着,相互显示着身上的鸡皮疙疼,诧异着为什么我们呼出的气体不形成白色的冬雾。

这两位从死者身上折起床单,我们被死者的高龄和他那近乎被谋杀似的疾病吓得透不过气来,不过我们同时也紧张地品尝到那种随着恐怖而产生的甜美的刺激性,正如以前我们兴奋地观看“活死人之夜”一类录像时所感受到的一样。

当那具尸体被放进硬纸箱,然后又被小心*翼地放进焚尸炉里的蓝色火苗中时,我紧紧抓住博比的前臂,他用一只被汗水浸湿了的手夹住我的后颈,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好像有一种超自然的强大磁力在坚决地把我们往前拖,并且非要砸碎窗户毫不留情地将我们卷进房间跟那具死尸一起送进炉火中焚烧似的。

弗兰克科克关上了焚尸炉。

尽管有关闭着的窗户的阻隔,焚尸炉关闭时所发出的砰的一声其声响之大、其终结性意味之浓都足以使它在我们的骨髄腔里剧烈回荡。

后来,在我们将柚木板凳还回院子并逃出殡仪馆老板的领地后,我们又一起来到中学后面足球场的露天看台处。那儿没有比赛在进行,因而没有灯亮,对我很安全。我们大口地喝着可乐,大声地咀嚼着土豆片,这些东西都是博比途中在一家“—”连锁食品商店买来的。

“那真够刺激的,实在太妙了。”博比兴奋地说。

“这是迄今为止最刺激的事情。”我赞成说。

“比内德的纸牌的刺激性还要大。”

内德是我们的一个朋友,他去年月刚和他的父母一起迁居旧金山。他曾搞到一副扑克牌——至于怎么搞到的,他从来都没透露过——其特色是真正性感的裸体女郎的彩照,个各不相同的美女。

“绝对比那些纸牌更刺激,”我再次表示赞成,“比那次巨型油罐车在马路上翻掉爆炸了还要刺激。”

“哎呀,是的,比那要刺激上百倍。比扎克布伦海姆被陷阱里的公牛咬伤不得不在前臂上缝了针还要刺激。”

“毫无疑问比那种刺激性要强上千倍万倍。”我肯定地说。

“他那眼啊!”想起那星状溅血,博比感叹道。

“哦,天啦,他的眼!”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们大口喝着可乐,谈着笑着,笑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晚上都多。

岁的时候我们是两个多么令人惊异的小东西啊!

在那儿,在运动场的露天看台上,我知道这次死亡冒险已经在我们的友谊中打了一个结,而且这个结无论何人何事都永远地无法解开。到那时为止我们已经交了两年的朋友了,但是经过这个晚上,此时我们的友谊比来的时候变得更牢固更复杂了。我们共享了一个强有力的体验形成过程——而且我们感到这一事件比它表面看上去的要深刻得多,比我们这样年龄的男孩子所能掌握的要深刻得多。在我的眼里博比获得了一个新奥秘,正如在他的眼里我也获得了一个新奥秘一样,因为这一壮举是我们一起共同完成的。

以后,我会发现这一时刻只是一个序幕。真正把我俩捆到一起的事情发生在月的第二周——此时我们发现了某种比那具带有血红眼睛的尸体令人不安得多的东西。

现在,年之后,我本该觉得自己太大了不能再进行这样的冒险了,心理上也该觉得压力太大不能再像岁的男孩那样随意侦察他人宅地了,可是现在我却又呆在这儿,小心翼翼地踩在层层桉树落叶上,再一次将脸贴到那扇生死攸关的窗户上。

那来伏乐百叶窗,虽然因用久了而显得颜色发黄,但看上去明显还是当年博比和我所看到过的那一扇。窗子的板条被调整固定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但板条之间的缝隙却宽得足以让我看得清整个焚尸炉——现在我已经长得很髙,不需要借助院子里的凳子就能看得清里面了。

桑迪科克和一个助手在派克强力型焚烧系统附近工作着,他们戴着外科医生用的大口罩胶手套和随便使用的塑料围裙。’靠近窗户的一张轮床上是一个不透明的乙烯尸体袋,拉链拉开着,像成熟后自动裂开的豆荚,里边装着一个死人。很明显,这就是那个搭车人,他将要以我爸爸的名义被焚烧掉。

他大约有英尺英寸高,体重约磅,因为被打得太厉害,我无法估计他的年龄,他的面部被打得奇形怪状。

开始时我以为他的双眼被血痂样黑色外壳所掩盖,后来我才发现他的两只眼睛根本就不存在了,我盯着看的只是两个空眼窝。

我想到那位脸上带有星状血迹的老人,想到他在博比和我眼里是多么的可怕。但跟这个相比那就算不了什么了。那个只是大自然的非人力因素所致,而这个却是人类邪恶的杰作。

在那好多年前的至月期间,博比哈洛威和我周期性地来到那焚尸炉的窗口,我们在黑暗中潜行,努力不在地面上的常春藤:走。我们的肺内充满了周围桉树属的芬芳--种我至今

为止都把它认同于死亡的气味。

在那两个月期间,弗兰克科克主持了次葬礼,但死者中只有人被火化,其余的都被做了防腐处理留待以后按传统方式埋葬。

防腐处理室没有窗子供我们使用,博比和我都为此而感到懊恼。那个密室——博比称之为“他们进行湿处理的场所”——位于底层,对我们这样食尸鬼似的间谍简直防守得严严密密。内心里我倒因为我们的窥探被限制在弗兰克科克的干处理工作上而感到松了一口气,我认为博比也因此感到轻松,尽管他装出一副痛苦失望的样子。

我想从积极的一面看,弗兰克把大部分的防腐处理放在白天进行,而把火化放在夜间进行,这才使我获得观察的机会。

那笨大的焚尸炉——比桑迪这些日子所用的派克强力型要粗糙落后得多一高温处理着人的遗体,尽管它装有出烟控制装置,然而仍有稀薄的烟雾从烟囱溢出。弗兰克只在夜间火化尸体,这是出于对死者亲朋好友的尊敬,免得他们白天从地势较低的镇上朝山顶的殡仪馆一瞥,就看到他们亲人的最后一点灰烬在灰色烟卷中飘摇升空。

我们有一个便利条件,那就是博比的父亲安森是《月亮湾报》的主编,博比利用这一层关系以及他自己对报社情况的熟悉,总能及时为我们搞到有关自然死亡和事故死亡的最新信息。

我们总能及时知道弗兰克科克何时又获得了一具尸体,但是我们无法弄清他将要把它做防腐处理还是要将它火化。于是,太阳一落我们就骑着自行车来到殡仪馆附近,然后便悄悄潜人,守候在火化室的窗外,一直等到要么火化行动开始,要么我们自己最终得出结论这具死尸不会火化了为止。

加斯先生,岁,是第一国民银行行长,他于去年月死于心脏病。我们是看着他被送进火化炉的。

在月,一个叫亨利艾梅斯的木匠从房顶上落下摔断了脖颈。虽然艾梅斯被火化了,但整个火化过程我一点也没见到,因为不是弗兰克科克就是他的助手不知怎么竟然想起来将百叶窗的板条给整个儿关闭上了。

不过,在月的第二周,当我们来看丽贝卡阿奎莱恩火化时,百叶窗是开着的。

丽贝卡嫁给汤姆阿奎莱恩,后者是博比过去上学的那所初级中学的一名数学老师,但我没有在那儿上学。阿奎莱恩夫人是镇上图书馆的一名职员,才岁,是一个名叫德夫林的岁男孩的母亲。

阿奎莱恩夫人躺在轮床上,从脖颈向下的大部分身体都被床单包裹着,她真是漂亮极了。她秀丽的面孔不仅是我们眼里的一幅美景,也是我们心头的一块重压,压得我们喘不出气来。

我想我们已经意识到她是一位美女,但是我们决没有在她身上出神凝视。毕竟,她是一位图书管理员,一个孩子的母亲,而我们才岁。在我们眼里,美女就像夜空中坠落的流星一样静无声息,就像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样剔透晶莹,我们对她还没那么敏感。出现在扑克牌上的那类裸体女郎对我们的眼睛倒有瞬间的吸引力。反正到此刻为止,我们只是不时地对着她看,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在意地看见她。

死亡没有损害得了她的容貌,因为她是猝死。她脑部动脉血管壁上有一个瑕疵,无疑是生来就有的,从来也没有引起怀疑,可是一天下午却突然肿胀破裂,几个小时她就去世了。

她现在躺在殡仪馆的轮床上,闭着双目。她神态放松,似乎只是在睡觉,实际上她的嘴巴微微弯曲着,好像她正在做着一个甜美无比的梦。

这两个殡葬人员揭掉床单,将阿奎莱恩夫人放进纸板箱,接着将她放进焚尸炉。此时博比和我发现她很苗条,身材十分匀称,可爱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是一种美,一种超出纯粹性感的美。我们在看着她,不是带着一种不健康的欲望,而是带着一种兼有惊叹和赞美的敬畏感。

她看上去如此的年轻。

她看上去将永世流芳。

两位殡葬人员以异乎寻常的温柔和敬意将她送进炉中。关起炉门后,弗兰克科克脱掉乳胶手套,用一只手背擦擦左眼,然后又擦擦右眼。他所擦去的不是汗水。

以前每次火化期间,弗兰克和他的助手几乎总是聊个不停,尽管我们听不淸楚他们在谈些什么。可是今天晚上,他们几乎一言未发。

博比和我也一言未发。

我们将凳子放回原处,然后悄然离开弗兰克科克的地盘。

取回自行车之后,我们骑着车沿着最黑暗的街道在月亮湾穿行。

我们去了海滩。

在这样的季节,到了这样的时分,辽阔的海滩空旷无人。身后,像凤凰羽毛一样灿烂辉煌的城市之光驻足山顶,在一片繁茂树林中摇曳着;眼前,是磅礴的太平洋那漆黑的浅水湾。

海浪还算温和,前面幅度很宽的低浪滑上海岸,懒洋洋地溢去自己磷光闪闪的浪冠,那浪冠从右向左层层剥离,就像一条长长的白色肉皮在从大海这块巨大的黑肉上不停地剥离若。

我坐在沙滩上,注视着海浪,不禁想到圣诞节已经近在眼前,就剩两周时间了。我并不想考虑圣诞节的事,可它总在我的眼前闪来闪去,在我的耳边叮叮作响。

我不知道博比在想什么,也没问他。我懒得讲话,他也是。

我想到,对小德夫林来说,失去了妈妈圣诞节会是个什么样子,或许他太小了,还弄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汤姆阿奎莱恩,她的丈夫,肯定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不过,他很可能还要为德夫林树起一棵圣诞树。

他怎么能有力气往树枝上挂那些金属箔丝呢?

自从我们看到床单从那女子的遗体上揭开以来,博比到现在才第一次开口说话,而且简单得很:“我们去游泳吧。”

尽管天气比较温和,但这是月,又不是厄尔尼诺——来自南半球的暖流——靠近海岸的年份:水温很不宜人,空气也有点冷飕飕的<>

博比脱下衣服,将它们折叠起来,为了不让风沙吹到里面,他将衣服整齐地堆放在缠在一起的毛毯似的海带上面,海带是当天早些时候被冲上海岸然后被太阳晒干了的。我也将我的衣服叠好,放在他的衣服旁边。

我们赤裸裸地融人黑暗的海水之中,然后顶着海潮游了起来。

我们游离海岸太远了。

我们转向北方与海岸平行着往前游。轻轻地划水,小幅度地蹬脚,专业性十足地驾驭着时涨时落的海浪。我们游得很远很远,远得可怕。

我们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游泳能手一尽管现在鲁莽得不计

后果。

通常情况下,游泳者在冷水里呆上一会儿之后便会发现自己对冷水有些适应了,因为随若体温的下降,皮肤表面的温度与水温的差别就变得不易察觉了。而且,运动本身也创造了一种发热的印象,产生一种令你放心却是虚假的温暖感觉,这种温暖感觉实际上是很危险的。

但是,这儿的海水随着我们体温的下降很快地变得越来越冷,我们根本就没有达到过那种适应点一虚假的也好,真实的也罢。

向北游得太远了,我们本应转向岸边。如果我们稍微有点常识,我们就该从岸上走回到我们放衣服的那堆干海带那儿。

相反,我们只是停了停,踩着水,打着寒颤深深地吸气。这气息寒冷得足以将我们喉咙里那点儿可贵的热量散泄殆尽。然后,如同一个人一样,我们一言不发转身向南,沿着来路往回游去。我们离岸边的距离还是太远。

我的四肢变得沉重,轻微的却是可怕的痛性痉挛在我的胃里发作,激烈的心跳厉害得好像要把我从水面深深地推入海下。

虽然后来的波涛跟我们当初下水时一样温和,但它们现在却显得更加难以驯服。它们用寒冷的白色泡沫状牙齿撕咬着我们。

我们肩并肩地游着,小心翼翼地不让对方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冬季的天空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的舒适感,镇上的亮光显得跟星星一样遥远,眼前的大海又对我们充满敌意。我们此刻所拥有的只有我们之间的友谊了。不过我们也明白,在危急之中,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若试图抢救另一个,自己便也会死亡。

最终回到出发点时,我们几乎连走出浪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身体精疲力竭,胃呕吐得空空的,皮肤比沙子还要苍白,情不自禁地猛烈颤抖着,努力将海水的涩味吐出。

我们感到切齿的寒冷,我们再也无法想像焚尸炉的高温。甚至穿好了衣服之后,我们还是寒冷如冰,不过这感觉也挺好的。

我们将自行车推出沙滩,穿过与海滩毗连的绿草公园,来到最近的一条街道。

博比边爬上自行车边说:“***的!”

“嘿!”我说。

我们各自骑车回家。

我们病了似的直接上了床。我们睡觉。我们做梦。生活周而复始地向前运行着。

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回到焚尸房的窗台边。

我们再也没有谈到过阿奎莱恩夫人。

所有这些年月,博比和我,跟以前一样,无论谁都愿意为了拯救对方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并且毫不犹豫。

这个世界真奇妙:那些我们满有把握伸手即可触及的东西,那些我们的五官感觉以为是再也真实不过的东西——女性胴体的甜美构造,一个人自身的肉体和骨骼,冰冷的海水,还有闪烁着的星星一却比我们摸不着、尝不了、闻不到、也看不见的东西要虚无缥渺得多。自行车以及骑在自行车上的孩童们,他们并没有我们心理上和情感上所感受到的东西这样来得真真切切,并不像爱情、友谊和孤独这样来得实实在在,所有这些东西比起我们这个世界来更要经久得多。

在这月的夜晚,从童年时期开始的时间长河已经流下来了那么远,可那焚尸炉的窗户以及窗户里面的场景,比我当初所能希望的还要真切实在。有人残忍地将那个搭车人打死一又将他的眼睛挖出。

等到所有事实都搞清楚之时,纵然这起谋杀事件本身以及用这具尸体去取代爸爸遗体的做法都会自有其道理,但是为什么还非要把他的眼睛挖走不可呢?将这个可怜的人有眼无珠地送进销毁一切的焚尸炉,这能有什么符合逻辑的缘由呢?

会不会是某个人将那名搭车者破相纯粹是为了获得极度卑鄙的刺激性?

我想起了那个大块头戴着一只珍珠耳环的光头汉子,他那猎人般的双眼乌黑坚毅,他那冷冰冰的嘶哑嗓音粗粝刺耳。

可以设想这样一个人以他人的痛苦为乐,像乡下绅士懒洋洋地削着树枝那样悠闲自得地雕刻若人的肉体。

真的,在我于医院地下室逗留期间所进人的那个新奇世界里,很容易想像是桑迪科克亲自动手给那具死尸破相的。桑迪,他跟处于战备状态的水兵一样英俊而具有吸引力;桑迪,他的父亲在焚烧丽贝卡阿奎莱恩时曾默默流泪。或许,那两只眼睛已被供奉在博比和我一直没能找到的玫瑰园某个长满荆棘的偏僻角落里的神龛基座上。

焚尸房内,当桑迪和他的助手将轮床推向焚尸炉时,电话铃响了。

宛如自己碰响了警报器似的,我小偷一般从窗户玻璃边退缩

下来。

当我再次贴上窗户玻璃时,我看到桑迪脱下大口眾,从墙壁电话机上摘下听筒。他的声调显示出困惑,然后是吃惊、气愤,但透过双层窗户玻璃我听不清楚他讲的是什么。

桑迪摔下听筒,其用力之猛几乎足以将电话机从墙上打落下来。无论电话的那一头是谁,他的耳朵都得好好清洗清洗了。

桑迪在脱下乳胶手套时急切地对他的助手说着话。我想我当时听到他说到我的名字,口吻上既无羡慕也不亲切。

那助手名叫杰西平,是个面庞瘦削的混血儿,红红的头发,黄褐色的眼睛,薄薄的嘴揪在一起,就像正等着一只被捉的野兔的美味一样。平开始将装有搭车者尸体的乙烯袋袋口的拉链拉上。

桑迪的茄克外套挂在门右侧的一排衣钩上,当他从衣钩上拿下衣服时,我吃惊地发现在那件上衣下面挂着一个手枪皮套,沉甸甸的像有一支手枪在里面。看着平在尸体袋上摸来摸去,桑迪一边厉声对他说着话,一边向窗户这边打着手势。

平随即匆匆向我这边走来,我猛地退离窗户玻璃。他将百叶窗上半开着的板条关闭好。

我认为我未必真的被看见了。

但另一方面,我心里明白,自己的乐观主义已经根深蒂固到了入骨的程度。因此我判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偏信一点悲观主义的本能并且不再犹豫应该是明智的。于是,我从车库墙壁和桉树丛之间迅速撤离,穿过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向后院奔去。

脚下的落叶跟蜗牛壳一样坚硬,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有幸的是我得到了从头顶上树枝中穿过的飕飕风声的掩护。

风从大海上长途跋涉而来,里面充满了海洋那沉重的窃窃私语。风声掩护了我的行动。

但它同时也会掩盖住任何暗中追踪我的人的脚步声。

我敢肯定那电话来自医院的两个勤杂工之一。他们一定是已经检查过了那只旅行箱里的东西,发现了爸爸的钱包,并且推断出一定是我在车库里目击了他们的尸体交易。

有了这条信息,桑迪肯定认识到我先前在他前门口的出现并非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幼稚,他和杰西平一定会跑出来看看,看我是否还会在他的领地里埋伏着。

我到了后院。修剪过的草坪比我记忆中的更广大、更宽敞。

那圆月并不比几分钟之前更明亮,但先前一直吸收月亮微弱光线的硬质路面现在却反射着它,强化着它,搞得我无处藏身。

我不敢穿越那宽敞的砖墙院井,实际上我已经决定远离房屋和车道。沿着来路离开,那太i险了。

我飞跑着穿过草坪,来到殡仪馆后部的玫瑰花园。此时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片层层下降的平台,平台上有用相互呈不同角度的格子结构搭成的一排排棚架,有许多像隧道一样的凉亭,还有许多婉蜒曲折迷宫似的通道。

这一带海滨气候温和,明媚的春季,与日历上庆祝它来临的日期相比并未推迟露脸。玫瑰花已经盛开,红色及其他深色的花朵在月光下显得黑糊糊的,它们是供奉恶神的祭坛上用的。但是那儿也有许多巨大的白色花朵,大如宝宝的小脑袋,迎着摇篮曲似的风声不断地微微点头。

从我的后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被忧伤的风声折磨得既微弱又断断续续。

我连忙蹲到一个高高的棚架后面,回头向两个棚架交汇处之间的开阔地看去,同时战战兢兢地推开身边那些长有科刺、向前不断缠绕着的蔓生植物。

车库附近,两束手电筒光将阴影从灌木丛中驱出,同时使两片幻影从树枝中跃然而出,耀眼地晃动着从窗户上扫过。

有一只手电筒后边是桑迪科克,而且他毫无疑问地携带着那支我曾从窗外瞥见过的手枪。杰西平很可能也带着武器。

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期,殡葬人员以及他们的助手们是不配备武器的,直到今天晚上为止我都以为自己还生活在那个时代呢。

见到第三束电筒光在离我较远一点的屋角出现时,我大吃一惊。然后第四束。然后第五束。

竟然又来了个第六束。

我无法想像这些新加入的搜索者们可能是些什么人,又是从何处竟能如此之快地迅速赶来。他们散开呈一条横线有目的地搜索着,沿着大院,穿过天井,穿过游泳池后直奔玫瑰花园而来。他们不断地用手电筒照耀着、探索若,那一束束光柱就像梦中的魔鬼一样变化无常,而且颇具威胁性。

补充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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