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蔡京之义子蔡蕴点了两淮巡盐御史,在赶赴扬州就任的途中,在西门府中停留。西门庆为了巴结蔡御史,专门留宿西门府,并安排妓女董娇儿、韩金钏儿二人陪侍。两位妓女从后门悄悄过来,这蔡御史一番谦让后,携二妓女之手进入轩内,并对西门庆题诗相赠。
然后又下了一回棋,饮了一回酒,留下了雅号“薇仙”的董娇儿。当晚,蔡御史又给董娇儿的湘妃竹泥金扇面上题诗一首: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真是风雅得紧。一宿无话之后,蔡御史赏了董娇儿一两银子。西门庆知道后笑道:“文职的营生,他哪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然后又补上五钱银子。
一场性贿赂,就在风雅中结束了。
我们不凡再来回味一下这场性贿赂的经过。
这天,西门庆叫了两个妓女答应蔡御史,背后和她们开玩笑:“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所谓南风,即是男风,所谓“后庭花”也。说得如此露骨,而且就当着自己妻子的面,就连两个久惯牢成的妓女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西门庆和妓女、蔡御史、宋御史一层近似一层的谈话方式,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语言不仅为了交流,而且也为了划分和标志清晰的社会团体和阶级。蔡御史见到二妓,“欲进不能、欲退不舍”。先问二妓叫什么名字,又问:“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娟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这一段,我们必须对比第三十六回,西门庆第一次见蔡状元时,安进士问“敢问贤公尊号?”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两段话,如出一辙,则西门庆被喻为何等人物,自不待言。
蔡御史不管多么腐败而无文,终还是出身书生。海盐子弟在酒案上唱曲,蔡御史吩咐唱《渔家傲》,词话本录有曲词,其中道:“满目黄花初绽,怪渊明怎不回还?交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就在唱此曲之前,西门庆问蔡御史到家停留多久,老母安否,蔡氏答以:“老母倒也安,学生在家,不觉巷再半载。”西门庆问老母不问老父,令我们联想到这位蔡御史曾拜认了蔡京作干爹,而他点的曲子,则传达出他思念美人--不是老母--的心情。可笑处在于陶渊明与冤家并列耳。后来酒宴将终,子弟又唱了一曲《下山虎》,尾声道:“苍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边,免使书生独自眠。”再次将蔡御史的心思点出。正因如此,见到两个妓女才又惊又喜,感激西门庆不置也。
蔡御史对于文字符号的爱好完全统治了他对人物的鉴别,也就是说:表面文章比实际内容更重要:两个妓女当中,只因为董娇儿有一个令他喜欢的别号“薇仙”,他便动意于彼。“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蔡御史一直在“与西门庆握手相语”,等读到他拉着董娇儿,才知道原来他是一手拉着一个也,西门庆与妓女的对应关系写得如此明显,可发一笑。又金钏回到上房里,月娘问她:“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里做甚么?”月娘之愚钝如见。
就寝之前,董娇儿请蔡御史在她手里拿着的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题诗,扇子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湘妃、湘兰,都令人想到《楚辞》意境,然而此情此景,似乎与楚骚差距甚远。蔡状元为娇儿题诗--“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最后一句又剥削了白居易《紫薇花》诗的最后一句:“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然而白居易写黄昏独坐,紫薇花也真是紫薇花,不像蔡御史的紫薇花原是一个号薇仙的清河妓女也。此外,紫薇郎是唐朝时中书舍人的别称,蔡状元现做着两淮巡盐御史,哪里是什么紫薇郎,不过急中生智颠倒古人的诗句来趁韵罢了。此外,在此之前,蔡御史一直对西门庆说:“夜深了,不胜酒力。”这当然可能是蔡御史急不可待要和娇儿一起归寝安歇的托辞,但对照诗中的“天未晚”三字,觉得相当可笑。总之,本回中的一切,无不名不副实,表里不一。再看蔡状元为翡翠轩里面题了一首律诗,是那种极为平常的、打开任何宋元明清诗人的集子都可以找得到的那种即席应景诗,其中第二联道:“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风雨何在?药圃何谓?正因为我们熟知书童、董娇儿、韩金钏、西门庆、蔡御史乃何等人物,翡翠轩是何等所在,我们读了蔡御史的诗,不免会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因为作者要告诉我们:在这首律诗的传统意象、陈词滥调之下,掩藏着一个多么散文化的世界。再比如西门庆和蔡状元的对话:“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把典故的使用与现实中的市井庸俗之间的错落参差讽刺备至。不过西门庆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上一回中,居然读不懂来保抄回的邸报),却知道谢安携妓作东山之游的典故--他的知识很可能来自词曲戏文(就像应伯爵在第二十回里面冒出一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望他[指桂姐]望去”一样,而《孟浩然踏雪寻梅》是一出明朝的杂剧);现代人尽管读书识字,却很少人能知道谢安石、王右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