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别号青藤老人、山阴布衣等。因民间流传徐文长之轶事趣闻甚广,故几百年下来,世人唯知徐文长,而不知徐渭其谁也。年,徐渭的一幅《墨葡萄》拍出了万的价格,其后《花卉手卷》更以万之天价成交,其他流传于民间的作品,亦多以千万之高价被人拍下收藏。另有一些存世的精品之作,则多为故宫博物院所收藏,堪称价值连城。不过,悲哀的是,虽徐渭一生创造出如此之多的国宝级作品,但他生前却是“笔底明珠无处卖”,其晚景之潦倒、凄凉,简直让后世之人难以想象。万历二十一年(年),藏书数千卷被变卖殆尽的他,是在“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之贫苦境遇中,结束了自己堪称惨痛、分裂的一生,死时身边唯有一狗与之为伴,床上甚至连一铺席子也没有。
庶子出身 屡试不第
徐渭在今日,亦有“中国的梵高”之称,概因二人同为美术界天才,皆是“生前落魄、身后扬名”且兼有“自残”之经历。不过,梵高虽在绘画艺术上为不可否认的天才,但在其他领域却未曾有任何建树,而徐渭却是集书画家、文学家、戏曲家以及军事家于一体的,且哪一方面单拎出来,都是天才级水平。徐渭出生于正德十六年(年),父徐鏓曾任四川夔州府同知,后致仕回绍兴老家,其长子徐淮、次子徐潞,皆出于原配童氏。后因继室苗氏不能生育,故纳其婢女为妾,生下徐渭,其时,两嫡兄早已结婚成家。
徐渭百日时,年老的徐鏓去世,徐渭由嫡母苗宜人抚养成人。不同于红楼梦中王夫人视庶子贾环为“肉中刺”之态度,无子的苗宜人,对徐渭的教养是极其用心的。其“保爱教训渭,则穷百变,致百物,散数百金,竭终身之心力,累百纸不能尽,渭粉百身莫报也”。(《嫡母苗宜人墓志铭》)。然也正是苗宜人,在徐渭十岁时,不顾他一再哭求,仍狠心将其生母发卖出去。此人伦悲剧,让小徐渭深切体会到身为庶子之悲哀:在嫡母与两位嫡兄面前,他并无地位可言;于外界,亦为世人所轻视。
徐渭十四岁时,苗宜人去世,他只得依附于长兄徐淮一道生活。但徐淮好炼丹,且不善理财,以致家财散尽。尤让人寒心的是,他对朋友仗义疏财,却不能为幼弟略作打算,以致成人后的徐渭,竟无钱娶妻,只得入赘潘家为婿。要知道,在父权社会中,入赘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无奈和羞耻,更何况作为读书人的徐渭了。更为可恨的是,徐淮死后,祖产居然被乡里姓毛的无赖霸占,而作为唯一继承人的徐渭(两位嫡兄死时皆无子),却因为其入赘之行为,而被剥夺了继承权。徐渭内心的悲愤和憋屈自是可想而知,这也是他此后大半生皆汲汲于功名之缘由。对徐渭而言,科举考试无疑是他改变其卑下之地位的唯一出路。
徐渭平生最为自信的,亦是自己的满腹才学。他自幼天资聪颖,六岁读书,“九岁能为举子文,十二三赋雪词,十六岁拟扬雄《解嘲》作《释毁》”(《赠妇翁潘公序》)。当地的绅士们称他为神童,比之为刘晏、杨修。殊不料,拥有“指掌之间,万言可就”之惊世才华的徐渭,却在科举考试上极其坎坷、失意。自他二十岁时考中秀才后,此后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连考八次,竟次次名落孙山,以致终身不得志于功名。
既遇恩人 何遭殃及
嘉靖三十八年,“威震东南,权倾一时”的胡宗宪欲聘徐渭为幕府“师爷”,不料落魄如徐渭者,初时竟是抗拒的,他“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徐渭为人疏狂,一是不愿受到束缚,二是对胡宗宪依附严嵩一党非常不满。然而,以他之见识,又很清楚胡宗宪所图之大计,亦是关乎沿海万千百姓之安危,此乃大节。何况他“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若不能为胡宗宪所用,亦是可惜。因此,他除了替胡宗宪起草疏牍奏章外,在军事、政治和经济事务上亦多有出谋献策,据《明史》记载:“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故后世有人评价,徐渭堪为天下第一师爷。绍兴师爷之所以能在清时盛行三百年,徐渭作为同乡亦起了极大的表率作用。
不过,虽胡宗宪因徐渭之助,得以建大功;然徐渭得胡宗宪之赏识,则更是他一生中的幸事,若非胡宗宪不拘一格用人才,他又何来一展才华与抱负之机会。同时,胡宗宪还是一位慷慨的“老板”,不但让穷“员工”徐渭生平第一次过上“食鱼而居庐”之富裕生活,且在他的张罗和资助下,还娶到年轻貌美的张氏为继室。可以说,胡宗宪不仅是徐渭的伯乐,亦是他的恩主。
因此,当随着严嵩的倒台,胡宗宪因受牵连而遭到革职,且次年被捕入京,不久便冤死于狱中时,对徐渭而言,不啻晴天霹雳。他既恐自己有被牵连之可能,又为自己无力解救胡宗宪而觉得痛苦,忧惧交加之下,以致精神彻底崩溃。陶望龄说他“及宗宪被逮,渭虑祸及,遂发狂,引巨锥剚耳,刺深数寸,流血几殆。又以椎击肾囊碎之,不死。……至是又击杀其后妻,遂坐法系狱中,愤懑欲自决”。
他自残之程度,简直让人闻之骇然、听之变色。然而不管徐渭杀妻出于何种理由,终究为律法所不容,因此,虽在诸友人积极营救下,他得以免于一死,但也经历了七载被囚生涯。出狱后,徐渭关注国事之心虽依然如故,然而已不再有政治上的抱负,但他教授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兵法,却是无意中又造就了一代名将,可谓功在大明。
徐渭为人狂放不羁,因与好友张元忭性格不合,彼此交恶后半生。但张元忭去世时,徐渭却“白衣往吊,抚棺恸哭,不告名去”(《明史·徐渭传》),足见其乃真性情中人也。临终前,他将张氏父子与嫡母、胡宗宪一起列为平生四大恩人。故张元忭之子认为徐渭与其父“非世俗交耳”。
诗家不幸 艺术幸耶
徐渭在诗文、戏剧、书画等各方面皆成就非凡,故有明一代,虽人才辈出,唯徐渭以其落第文人之身份,与解缙、杨慎被并称“明代三才子”。他是中国“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青藤画派”之鼻祖,其画能吸取前人精华而脱胎换骨,不求形似求神韵,山水、人物、花鸟、竹石无所不工,以花卉最为出色,开创了一代画风,对后世画坛(如八大山人、扬州八怪等)影响极大。郑板桥曾亲刻一印“青藤门下牛马走”,亦足见对其何等之崇拜。书善行草,写过大量诗文,能操琴,谙音律,爱戏曲,所著《南词叙录》为中国第一部关于南戏的理论专著,另有杂剧《四声猿》《歌代啸》及文集传世。
万历二十四年(年),袁宏道于陶望龄家中作客时,无意中发现了徐渭的诗文,“不觉惊跃”,“叫复读,读复叫”,为其“恣臆谈谑,了无忌惮”的诗风所倾倒。对徐渭之书画、诗文、戏剧作品,他无一不给予极高之评价,说“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且认为“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更称其为“有明一人”。也正是袁宏道之大力宣扬,徐渭才得以声名大震。
其时,从生前寂寞到身后扬名,距离徐渭去世时间仅三年之隔,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造化之手对徐渭的又一次刻意捉弄。徐渭此人,正如陶望龄的评价,“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生者也”,其一生亦是挣扎于两难之中:譬如嫡母苗宜人,对他既有养育之恩,又有逐母之恨,可谓亲情难两全也;譬如张元忭,对他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断交之憾恨,可谓恩义难两全也;譬如胡宗宪,对他既有知遇之恩,但又有附逆之恨(他敬重且视之为知己的姐夫沈炼及其二子,正是惨死于严党之迫害),可谓忠义难两全也;譬如他明明自负于才华,却偏偏失意于科举考试,可谓志向难酬也。再如夫妻之情,尤多波折,四次婚姻,皆是惨淡结局,两次入赘,一次是买卖婚姻,唯最后一次张氏,是正常的婚聘程序所娶,却最终为徐渭所疑杀。足见,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可怜一代奇才,面对如此无常之命运,最终亦难避免人格分裂之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