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关键的不同,就在于:殷小姐被贼人点污整整十八年,而乌鸡国正宫娘娘却得以保留贞节。这点关键的不同也决定了二人的不同命运
贞节,这个词,基本专用于女人。已婚女人的贞操问题,在西游记中有三处。细细读来,对照着一想,大有意思。第一个女人,就是唐僧的母亲殷小姐。殷小姐的命其实不好。她生养于富贵官宦人家,父亲位极人臣,自己做主抛绣球又找了一个状元郎;想来绣球招亲之后,满堂娇望望前程,当如锦绣一般;直待着封诰命便罢了。可哪承想,随丈夫赴任江洲途中,因美色被刘洪,李彪瞥见,便生出一场生离死别,家散人亡的灾难。这么说来,男人不让老婆抛投露面显然是正确的,林冲老婆那一出不也是最好的证明。如今,我的某些男性同事仍旧不大欢喜老婆打扮,理由很简单:老婆是给自己看的。不过,“老婆一向是人家的好“,又免不了觑着人家的老婆。一来二去,到底是女人不该抛头露面,还是男人不该心生歹意,我也说不清楚。且这么说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论相貌,才能,都别太出头,或许能保得住太平无事。
闲话少说,那刘红,李彪便把陈光蕊打死,将尸首推入水里。殷小姐的反应,按照社会的要求,自然是求死!于是,“也便将身赴水“,却被刘洪抱住。又因为殷小姐有孕在身,为了骨血,少不得“勉强相从“。这样,殷小姐就被刘洪霸占为妻。
第二个遇到贞操问题的女人,乃乌鸡国国王的正宫娘娘。乌鸡国国王被一个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的道士退落井中,用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又移上芭蕉一株栽上。那道士摇身一变,成了那国王的模样占了龙位,那自然占了那三宫六院的女人们。真国王做落井伤生之鬼已经三年。
第三个遇到贞操问题的女人,是那朱紫国国王的正宫老婆,金圣宫娘娘。这娘娘某年端午节被在麒麟山獬豸洞的赛太岁一阵风儿掳去,做了压寨夫人。待到唐僧师徒到达朱紫国的时节,也已经整整三年。
第一位,殷小姐未能保住“贞节“,被刘洪霸占为妻整整十八年。
第二位,乌鸡国的正宫娘娘守节成功,因为那道士乃是文殊菩萨手下的坐骑:青毛狮子。因为文殊菩萨当年曾被乌鸡国国王泡在河水里三天,如来便“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另,这只青狮子后来又在狮驼岭为怪,悟空竟没有认出来。)悟空与文殊菩萨对了一番口舌之后,这猴儿突然想起了一个茬儿,看这一段:
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宫娘娘,与他同眠同起,点污了他的身体,坏了多少纲常伦理,还叫做不曾害人?”菩萨道:“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骗了的狮子。”八戒闻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了!”
猴儿啊,猴儿,在人世间浸淫日久,把人间的规则也学会了。不知那花果山的母猴儿们有没有贞操问题啊?
这样,因为那青狮子是被阉了的,乌鸡国的正宫娘娘贞操得保。
第三位,朱紫国的金圣宫娘娘,更省事儿了。被摄了过去,当时就有紫阳真人送了件五彩霞衣给她。而穿上那霞衣,就浑身长刺,“挽着些儿,手心就痛“;赛太岁摸都不敢摸,更莫说行云行雨,三年之中,从未沾身。
吴先生心思细,用笔也细,前后情节照管得一向很好;一只骟了狮子,一件五彩霞衣便解决了两位娘娘的贞操问题;让得她们日后能够和丈夫“完美“复合。用送霞衣的紫阳真人的话说便是:“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
而殷小姐却没有后两位娘娘那么好的运气了。陈光蕊被谋害时,她就应该死!吴先生给她安排了身孕,于是她苟且偷生。儿子玄奘,和父亲殷丞相捉了刘红,李彪;给她报了仇,陈光蕊复生,又被擢了官;连哭瞎了眼睛的婆婆都复了明。而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
其实,殷小姐的遭遇和乌鸡国国王正宫娘娘的遭遇非常相似。两个故事比照着看一看:陈光蕊被强人打死,投入江中;乌鸡国国王被全真道士投入井中。陈光蕊因放过一条为洪江王变化的金色鲤鱼,被洪江龙王救下;并把给他含了“定颜珠“一颗,以保肉身,为日后还魂报仇。而乌鸡国国王由井龙王救下,也用了一颗“定颜珠“定住肉身。殷小姐后生了玄奘,放在江中飘去。
而那点不同,那点关键的不同,就在于:殷小姐被贼人点污,而乌鸡国正宫娘娘却得以保留贞节。这点关键的不同也决定了二人的不同命运: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而乌鸡国正宫娘娘和丈夫儿子一家团圆。
贞节,向来是重大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生与死一概可以置之度外。其实我这么说不够全面;男人除了自己的大小老婆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老婆。那个老婆就是皇帝老儿。故此说,“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不过万一非要失“节“,在处理此“节“之前,定要处理好彼“节”。读到元朝一位将领潘元绍据说有七个老婆。潘将军被困苏州城内,眼看要败,便对自己的七个大小老婆说“我受国重寄,义不顾家,恐有不测,诫若等宜自引决,毋为人嗤也。“于是,七个老婆统统上吊自杀。而潘将军却投降明朝,做了贰臣。读得我一哭,一叹,继而哑然失笑。
读着殷小姐的遭遇,我想殷小姐应该是很想“生“的吧。头次,投河不遂,又因身孕,自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身孕“常常是女人活下去的理由。警世通言里一则故事“苏知县罗衫再合“。苏知县也被贼人投入水中,而其夫人被强人所夺,因有九个月的身孕,也未死。原因是:“若死了不打紧,我丈夫就绝后了“。或死,或活,其根本原因都是“我男人““我丈夫“。女人因身孕忍辱偷生,在替丈夫传宗接代之后就死掉,以保留夫家一门青誉。文人的笔何其狠哉?
殷温娇生下了儿子,托与江流,应该可以死了吧?她没有死。也许因为她不愿如此离开人世,也许因为她希望看到血仇得报,家人团聚的一天。另则,还也许因为江洲地界,除了满堂娇,刘洪,李彪三人知道事情的深情底里之外,并无一人知道殷夫人从了贼,社会压力并不大。但是,我还是想,她一定是很想“生“的吧。十八年跟着贼人,思念丈夫,婆婆,儿子未知下落,还有心灵对自己的谴责,该是怎样的折磨,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最后,仇报了,人活了。父亲宽慰她“因出乎不得已而改节“,“团圆会“也开过了。只是百美终有一瑕:学士夫人曾经为贼人点污。于家,于夫,于父都是将成为世人的笑柄,窃窃私语的话题。她,活不下去了。跟着贼人,她熬了过来;跟着家人,她活不下去了。她的“从容自尽“应是他们一家没有明说的“期望“(expectation)。我不信她是“从容自尽“的,儿子,双亲,丈夫是她苦熬十八年的关键词。而她熬了多少日子,才熬到了今天?当她拿着白绫子走向悬梁的时候,眼中应该有泪,心头也许泣血;也许她想起了那鲜花着锦的招亲之日,想起了与儿子重逢的瞬间,还有丈夫复活的霎那,她有没有恨?有没有很多的留恋?我们只能猜度,永远不能得知。“她们”想的什么,我们大概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文章大体是“他们“写的,话是“他们“说的。
而,我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只一枝。歌舞教成新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记得好几年前在一个论坛,几个女孩子讨论古代女性,可以焚香抚琴,窗前读书,灯下女红,闲来还可以写诗弄文;大意是,还是做古时女子好。可是,即便有如上如斯好处,即便得幸投胎于富贵人家,书香门第;即便如今既要安身立命,又须调脂弄粉;即便如今蹬着九寸高跟,却冲杀于江湖;若做女人,我,愿做今时的女人。至少在“一死“之外,还有其他的出路(outlet).
比如,设若殷小姐生活在现在,估计“陈光蕊“大有可能耿耿于怀,“殷温娇“决定与之离婚。言情小说家们说不定还会加上一段:“...内心痛苦的她决定逃离南赡部州,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于是去西牛贺州留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