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赵子正从不正眼看人,平日里也寡言少语,别人叫声赵师傅,他笑笑就过去。人们私下里都说莫不是葫芦托成的,锯了嘴?他有个外号——三眼赵,却是名声大过天。在鲁白镇,你问赵子正,没人知道;问赵师傅,哪个赵师傅?姓赵的多了去了;你问三眼赵,对方眼一亮,啊,你说他,然后立马换关切的眼神,家里有人老了?赵家世代给人画遗相,到三眼赵,已经传了三代,属他名头最大,画工最好。他给人画遗相,有个特点,就是只看三眼,开头一眼,中间一眼,画完再一眼,三眼下来,神了,家属谁看谁哭。所以三眼赵不正眼看人,谁都不怪他,要看了才怪呢。
“生死道上无老少,三眼看人阎王叫。”声名在外的三眼赵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每天下午去太平楼,要杯酒,听场戏,高兴了据说还会唱两句。他给人画遗相无数,却从不画活人。有人看过他私下画山水,山势纵横,水意淋漓,颇为不凡,只是画完了就烧,不知道什么道理。后来倒是苦读斋的李先生说了一句,诚于己,方能诚于人。为这句话,寡言少语的三眼赵,每回见了李先生都主动点点头。鲁白镇还有个姓孙的画师,花鸟、山水,小像、遗相什么都画。画的杂,自然酬劳也杂,三眼赵吃一口,他得吃三口。所谓同行是冤家,孙画师自然特别不服三眼赵,每每和人说他的不是。这天孙画师自画了一幅小像,正是得意之笔,就在太平楼和人多喝了两口,大呼“三眼赵不行,这辈子也就画画死人”。这话传到三眼赵耳朵里去了,他笑笑,没吱声。第二天太平楼又挂出一幅“孙画师”,不用说,是三眼赵的手笔。两幅画摆一处,高下立判。孙画师画的自己,愣是叫三眼赵给比了下去。人人都说:孙画师画孙画师,得看一万眼;三眼赵画孙画师,一眼都不看。把孙画师气得够呛。孙画师酒醒了本就后悔,等去看了画,脸上一阵青红不定,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虽然都知道三眼赵只画死人,这回分明也是冲着他说的“也就画画死人”来的,但是毕竟本人没这么说过。更要命的是人家画得真好!赛照镜子!最后孙画师只能乖乖掏钱,买下这幅“遗相”,事才算了。真是上哪儿说理去!不服三眼赵的大有人在,只是这事儿一出,真敢捋虎须的不多。本事不如人,再招来一副“遗相”可不太妙。此后孙画师低调了许多,只是听说他背地里将这事儿引为毕生之耻,但玩手艺的,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打落牙齿和血吞!孙画师知道靠己无望,一腔心思全压在了儿子身上。三请四请,疏通关系,居然把儿子送去了上海学艺。有热心人提醒三眼赵,老王八下水,莫要被小王八翻了船。三眼赵笑笑,酒照喝,戏照看。太平楼的张老板父亲过世,派人请三眼赵过来,三眼赵一到就不由皱了皱眉,孙画师竟然也在,一事儿不烦二主,他转身要走。结果孙画师道:“不坏规矩,我来是朋友身份。”说着扯过一个梳了背头的小年轻过来,“我儿子前几天,从上海学艺回来,给张老太爷照了张相,今天来送照片。来,见过你赵世伯!”三眼赵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小年轻脖子上挂着的黑色物事,就这个东西,前几日闹遍了鲁白镇?轻轻一按,描神画影?三眼赵不明白原理,也不用明白,他看了一眼洗出来的照片,倒是不赖。不由多看了相机几眼,轻轻一句“比老子强”,噎了孙画师好一下子。分明了打擂台,但三眼赵怕过谁?笔墨伺候,三眼赵道声“得罪”,就揭了尸前白布,细看一眼,提笔便画,再看,细描纹理,第三眼时,画完收笔。画罢,三眼赵看都不看,扔下笔,扬长而去。众人忙围上来,嘿,绝了,张老太爷就仿佛活过来一般!孙画师拿过照片一对比,两张几乎完全一模一样,但是三眼赵的画就是生动!照片顶天是像,人家三眼赵画的就是!凭什么?孙画师爷俩都蒙了。小孙上前拿过画作,从头看到尾,这一看就发现哪儿哪儿都有差,偏偏合到一起就是张老太爷!为什么他明明画的不像,却比照片都像?小孙想不明白,谁都不明白,这就是三眼赵的本事!最后还是孙画师感慨道:“画人画神,赵师傅的笔,可通鬼神!”孙画师这回输得心服口服,从此再没动过画笔!三年后,张老板母亲过世,再请三眼赵,说尽好话,愣是没请来。人人都摇头,手艺人还是有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