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有一老父。
如果不是小亭坚持喊他老爸,我怎么也不相信,我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有他%的基因。第一次见他,我和小亭还在北京念大学。他一个人不打招呼就来了,五短身材,穿笔挺西装。拔顶的头发,全部向后熨帖地倒着,闪闪发亮。我悄悄对小亭说:“你爸是包工头?”
小亭白了我一眼。
我说:“那他是来北京相亲的?”小亭拧了我一把,说:“你找死啊。”岁,小亭的母亲就去世了,她父亲一个人把她带大。说到这儿,小亭总是很自豪,说她爸当年也是风华正茂的国家公务员,捧铁饭碗的人物,就为了怕再婚女儿受气,宁可一直独身,做爹做妈、做牛做马。说实话,虽然做法有些老套,但他确实是个让人钦佩的父亲。
他听说小亭恋爱了,专门从镇江跑来“刺探军情”。一见面,他就让我叫他赵叔,样子随和得像亲人一样。那天,这位“赵叔”先带我们去全聚德吃烤鸭,然后又去西单买衣服。小亭挑中了一条牛仔裤,他一定也要给我买一条。
一条牛仔裤嘛,何况他又这样诚恳热情,所以我也不和他客气了。没想到几天后,小亭实在憋不住了,说:“我爸走的时候告诉我,你这小子不行,没自尊心,给买东西你就要,还说和你在一起是不会有前途的,让我好自为之。”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情景,脸气得煞白,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四个字——老奸巨猾!
其实,我真正和岳父过招,是在毕业那一年。小亭经过几轮笔答面试,考进了一家外企。岳父大人终是放心不下女儿,一个人来到北京,在学校旁开了家小餐馆。
当然,小亭是极力反对,而我对此也相当反感。可岳父的倔脾气是谁也拦不住的。
那段时间,我十分受挫。简历投了上百封,只找到了一个销售的工作。小亭倒不介意我每个月少得可怜的工资,还给了我不少鼓励。可在她前程似锦的工作面前,我却显得无比自卑。然而没过多久,对我来说,一个更打击人的消息来了。小亭的公司,要送她去美国总部培训一年。
说心里话,我不想小亭走,但我又不能自私地把她留在身边。
小亭说:“要不,我们结婚后我再走。省得你不放心。”
这个提议我当然高兴了。我们连房子都没有呢就结婚,她父亲会同意吗?我心里想着。
小亭说:“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呢。”
于是我在小亭的鼓动下,提着一大只水果篮,硬着头皮到岳父的小饭店去提亲。
那是一个圣诞夜,小亭说:圣诞夜总会有奇迹发生。
而事实上,奇迹真的发生了。岳父一直坐在桌子后面,听我讲先登记后买房的好处。比如,工资是涨不过房价的。有买房的钱,不如攒起来做生意。我自己都觉得无法说服我自己,可岳父听完之后,出乎意料地说:“也对,现在买一套房子的钱,够你们租三四十年的房子。三四十年你俩还买不起个房子嘛?就算还买不起,我也早该百年了,老家那套老屋就归你们了。看你们感情这么好,就先登记吧。”
那一刻,我感动极了。真没想到看起来古板严苛的岳父,会这么善解人意。我激动地说:“谢谢‘爸’理解。”他老人家当即瞪了我一眼说:“还没登记呢,叫什么‘爸’!”
我家在湖北的一座小城,并不富有,或者说几近贫寒。兄弟三个,只有我考上了大学。他们听说我没花分钱,就娶到了老婆,惊讶不已。妈高兴得把唯一的金戒指寄来送给了她。不过,小亭在我们登记后的第天,就飞往美国了。
送机的那天,我拉着她说:“小亭,你一定要回来啊。”她说:“放心吧。不要你,我还要我爸呢。”岳父在一旁嘿嘿地笑着,好像很满意小亭的回答。
不过自从小亭走后,我几乎再没有与岳父有过来往。毕竟我们唯一的联系,就是小亭。
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请客户吃饭,酒喝了一箱,最终也没签到合约。那天结完账,送客户上了出租车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就剩下元钱了。离下月发薪,还有天。我真不知道自己后面的日子要怎么挺过来,心里灰暗到了极点。为了省下元钱的车费,我决定徒步走回去。一辆自行车从我身边骑过去又停了下来,上面的人说:“喝多了吧,怎么不坐车啊。家里待会吧。”
我怔了怔,发现竟是岳父。那天,他驮着我回了他的家。我一进门就跑去洗手间狂吐。
不过吐过之后,我反倒清醒了许多。岳父热了碗粥,放在桌子说:“喝点吧,养胃。”
我有点为自己的失态难为情。他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男人为事业喝点酒不算什么。”
我忽然就被他的这一句体谅打动了。于是我坐在桌边,边吃边向他倾诉工作的不顺,把积压了那么久的郁闷,一并倒了出来。总觉得有些话,是不能跟家里人说的。身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上班,他们就会觉得你应该是万能的。谁还会相信,你兜里只有元钱,连坐公交车都不舍得。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说了一个通宵的话。早晨离开前,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常来吧,好歹这是你的家。”说不出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喉咙有点堵。也许是因为“家”这个字,让人听起来有种奇异的温暖感。我只用力地点点头,就转身飞快地跑下了楼。
之后我才发现,我兜里的元钱竟变成了元。
我的工作,就在那一年渐渐走上了正轨。比起其他只身“北漂”的人来说,我总觉得自己多了个亲人在身边。闲了,去岳父的店里帮帮忙。累了、烦了,去找他诉诉苦。有时,我们还会一起和小亭在QQ上视频。视频里的小亭越来越漂亮。收了线,我们会坐在一起,夸赞一番,好像小亭是我们共同的作品。而这件“作品”也的确优秀。她凭优异的表现,被多留在公司总部一年。
小亭在QQ里和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和岳父异口同声地说:“好,在那边好好干。”
可是下了线,我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我说:“爸,小亭会回来的,是不?”岳父说:“放心,我女儿,我知道的。”
可事实上,对于这个远飞美国的女儿,他已经不再那么确定了。就在个月后,小亭寄来了一纸离婚协议。而那个大大的信封里,还装着那枚我母亲送给她的金戒指。
那天岳父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惜昂贵的话费,给小亭打越洋电话。我坐在客厅里,大脑一片空白。岳父暴怒的声音,时不时地传出来。他大声嚷着:“为什么离婚?是不是有了外遇?你别忘了你是个已经结了婚的人!”
我忽然冲动地走进他的房间,抢过电话说:“我同意了,咱们离吧。我祝你以后前程似锦,步步高升。”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岳父愣愣地看着我,突然给我胸口一拳,“你个傻小子,你都说了什么啊。”
我和小亭终究离了。她显然有了在美国发展的新计划,我死缠着她也没什么意思。岳父清楚自己等不回小亭了,把饭店兑出去,准备回老家了。临行前的晚上,我请他吃饭,我说:“赵叔,回去咱们也常联系。”
叫了这么久的爸,忽然改回来,两个人都感到万分别扭。岳父猛喝了一杯说:“我那会儿同意你们什么都没有就结婚,就是怕她到了那边不回来。结果……”
我和他碰了碰杯说:“算了,别说了,说了难过。”
那天,我们几乎无话,只是喝闷酒。岳父很快就醉了,我扶着他回了家。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唉,女儿不回来了,半个儿子也没了。”
我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生出皱纹的脸,忽然就落泪了。
与小亭离婚后的第年,我有了新女友。但每逢过节,我总会给岳父打个电话。那时我做了部门的小主管,事业终于有了起色。他听我事业爱情两得意,会笑得很大声。小亭的工作也不错,一路升迁。只是,几年来没回国一次。
年的春节,我带着新女友回家。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给岳父打了拜年电话。他仍一个人在家里过年。我随口问他:小亭来电话了吗?他说:“她啊,忙。”
收线之后,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辛酸。我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小亭,那是我们离婚之后第一次通话,她听到我的声音有点意外。我说:“你知道今天是除夕不?你怎么连个电话都不给你爸打?”
小亭愣了一下,才说:“我们这里还是白天,没到晚上呢。”
我气汹汹地说:“小亭,关心你爸,可不能按照你的美国时间表!”
小亭却冷言说:“喂,你管得有点太宽了吧。”
接着就挂机了。我听着家里热闹的笑声,忽然替岳父感到一丝难过。
再见到岳父是在年。他食道上长了良性的平滑肌瘤。虽然不是恶性的,但位置靠近心肺,危险性很大。他想来北京做手术,在电话里他说:“我在北京就认识你一个人,所以要麻烦你了。”
我说:“这叫什么麻烦呢?是应该的。”
我托朋友在肿瘤医院给他找了张床位。他来的时候,让我十分意外。他瘦了许多,人也变得苍老了,曾经的臭脾气不见了,人变得很乖,住院及各种检查,听话得像个孩子。入院的第一天,他拉着我的手问:“真的不麻烦吗?”
我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哪有儿子嫌爸麻烦的呢?”
忽然之间,他老泪纵横。是因为那“爸”字惹的吧。可是,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我的半个父亲,在我最无力孤独的时候,给了我温暖与支持。虽然我和小亭只做了一个星期的夫妻,但是我和他,却做了一辈子的亲人。
我拿出纸巾,替他擦掉眼泪说:“爸,你放心吧。即便没有小亭。我也是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