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事情了。
当时挪威北方海峡,即靠近基尔开聂斯的地方,有一个德国法西斯潜水艇的秘密基地。这帮匪徒依仗这一基地远离飞机场,不怕苏联空军的轰炸机去轰炸,常常在海里为所欲为。苏联空军经过再三探索,找到了一个办法:在离德军潜水艇基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位于森林和悬崖之间的湖泊,叫尤利亚湖。当时正值隆冬季节,湖水积成了厚厚的一层冰。他们可以利用湖面当作临时飞机场来起降飞机,可以将轰炸机偷偷运到这湖面上,加足汽油,载足炸弹,然后再对潜水艇基地发动突然袭击。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先请来了一个名叫谢来密吉耶夫的军事工程师来测定安全系数。工程师来了之后,对冰的厚度、起飞跑道的长宽度和指挥部的准备工作作了一系列的检查,觉得这个办法完全行得通,就向总司令部发出了“平安”的信号。
这以后,工程师就乘上一架联络机,由一位女飞行员驾驶着飞回基地去。
但是,天公不作美,就在他们起飞不久,暴风雪开始了,雪花如棉如絮,满天飞舞,飞行员只好拨转帆头仍往尤利亚湖飞回去。可惜,这湖已再也找不到了,狂暴的风雪将这架飞机像一只孤零零的小鸟似的抛来掷去,最后,飞机终于找到一个地方降落下来,这是尤利亚湖的一处没有受到暴风雪侵袭的角落。
他们两个下了飞机,放了一发信号弹,可是没有人来接应,于是,他们只好用螺旋锥将飞机固定了,然后出发去找指挥部。照说,指挥部应该就在附近。
暴风雪是变化莫测的:有时候,它仅施虐一个小时;有时候,它一刮就是一个星期。一男一女两个在山脚下走啊走啊,走了很久。他们穿的是毛皮联合服,笨重异常,雪厚风大,这么些路走下来,已使他们大汗淋漓。他们正想坐下来休息一阵,突然,风中传来一股子烟火味,这就是说,附近准有人家。他们两个又摸索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间木屋子。
工程师走近仔细一看,叫了起来:“呀,是一座磨坊。”
窗子里透出灯光来,工程师上前去“砰砰”地叩门。敲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来开门。门一开,一个姑娘走了出来。她脸色黝黑,颧骨高耸,两根辫子盘在头上。一见到他们,她像是吓了一跳,一下跳回屋里去,同时一把抓住了皮带上芬兰刀的刀柄。很显然,她等待的不是这两个陌生人,但是才一会儿,她就安静了下来,将头一点,招呼他们进去。
工程师是个身材魁伟的大汉,威风凛凛。他无所畏惧地踩着雪,大踏步跨进门去了。而女飞行员却不免心里惴惴的,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了联合服腰际的手枪,慢慢走了进去。
一走进小屋,立刻便闻到可口馅饼的香味。一个老头坐在炉边,边修补渔网,边在烤火取暖。
工程师被这份久未享受过的家庭温馨所感染,忍不住叹口气,说:“唉,这个屋里多舒服啊!”
蓦地,这老汉放下了手里的渔网,缓缓地抬起身子来,问:“你们是俄国人?你们是什么人?是俘虏还是……占领军?”
工程师吃了一惊,一把抓住了腰际的手枪问:“你在说什么?什么俘虏?莫非这里是敌占区?”
老汉回过头,说:“你瞧,孙女儿,俄国人回来了!一我们这里叫彼切聂加,原是俄罗斯的一个乡!——这么说来,皮利湖上的嗡嗡声,是你们的飞机?”
女飞行员叫了起来:“天啊,这不是尤利亚湖!真倒霉!我搞懵了,一错就是10公里!”
是的,他们错误地降落在尤利亚湖旁边的另一个湖面上了,它叫皮利湖。
老汉说:“呀,是一个汉子和一个姑娘,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说着,老汉突然踏上一步,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来抚摸工程师和飞行员。
待安静了一些后,这位老人才自言自语说起来,他说自从他两眼失明后,再也没有俄罗斯人来过。他的最后一个俄罗斯客人是一位大胡子教授。他是专门收集民歌的。老人唱,他记录,事后还赠送给老人一套茶具。未了,他说:“依姆比,你去把茶具拿出来让客人看看!”
这个姑娘不高兴地用芬兰话咕噜了几句进去了。
工程师说:“请等一等,姑娘,你的名字多漂亮哪!”
老人解释道:“她原叫玛丽,现在的名字是白色芬兰人给改的。”
工程师说:“白色芬兰人?怎么回事?”
老人说:“就是杀死我儿子、弄瞎我双眼的那些人。我们因为救了几个红色芬兰人,他们就报复我们……我的孙女已是我们这一族唯一的后代,她在芬兰学校念书,念着念着就忘了本,也瞧不起我们这一族人,把俄罗斯人当成了仇人……”
老头又一次叫唤他的孙女,要她遵守敬客之道,将食物取出来款待客人。老人说的是俄语,可这姑娘回答的则是芬兰话。看来,她听得懂俄语,只是不愿意讲罢了。她说既没有馅饼,也没有砂糖,而鱼则已全喂了狗了。说着,她在窗台点起一盏灯,只顾织手中的线袜。
炉子里明明有馅饼,干鱼就在干草堆里,她是明明在说谎。
工程师只好强装出笑容,说:“如果你家里真的一无所有,我们倒还有一点。请吧,老爷爷,咱们来尝尝!”
说着,他从旅行袋里取出了面包、罐头和可可糖。
老人因孙女的吝啬,气坏了,大声叫道:“我穷是穷,可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会用自己的东西来回请俄罗斯人的!”
他“咕”的一声喝了一大口热茶,从墙上摘下芬兰琴,调了调弦,一抖自己银白色的头发,说:“我没什么可招待你们,就唱一支民谣给你们听吧,这支民谣可是谁也没记下来过的。”
依姆比想不让爷爷唱,她用芬兰话生气而又固执地咕噜着。
可老爷子说:“要紧什么?风大雪大的,他们能上什么地方去?”
女飞行员心想:“她巴不得及早将我们打发走,要不,她那些馅饼怕只好在炉子里烤焦了,这个小气姑娘!”
老爷子又抚摩了一下他那苍苍白发,拨了一串高音,用他那稍带嘶哑、却又诚挚亲切的声音,唱起歌来。琴音高亢低昂,歌声温雅缠绵,吐字异常的清晰,煞是动听。民谣中唱道,在邻近的两个湖上,住有两个水鬼,一个名叫皮利,一个名叫尤利亚。这两个水鬼,别的财富没有,鲸鱼、鲤鱼、大鳄鱼有的是,不值钱的刺儿鱼更是多得数不清,漫长的冬天白雪皑皑,湖上冰块厚而又厚,两个水鬼憋得慌,就找了副扑克牌赌博解解闷。赌博得有赌注,这些鱼就摆上桌面。日也赌来夜也赌,尤利亚手气不好老是输,先输的是肥肥的鲤鱼,再是大眼妒鱼也赔上,还有张嘴露牙的梭鱼和银光闪闪的鲑鱼也不见了,最后连不值钱的刺儿鱼也输了个精光,赌到最后,他只剩下了一个光屁股。一赌赌到二月份,皮利搔搔头皮站起来,说:“得了,你已输光,没了赌本还玩什么?来,欠我的鱼都拿来。”尤利亚只好将这一切全送过去,皮利一一清点,见鲤鱼、鲈鱼、鳕鱼、梭鱼都有了,唯有刺儿鱼却一条也不见。这是因为刺儿鱼躲到深深的湖底去了,它不想离开自己的家,皮利生气了,大骂尤利亚是个骗子,决定亲自动手来抓住这些小滑头。他坐下来,俯下身,“咕咚咕咚”大喝其尤利亚湖的湖水,喝啊喝啊,湖水喝了个精光。他的肚子胀成了一个大气球,终于,“嘭”的一声,肚子裂开,这个贪得无厌的水鬼也就一命归天。然而事情还没有完,这个倒霉的尤利亚,坐在光秃秃的空湖底里哭了个泪干肠断。表面上看,湖面上亮晃晃的一片厚冰,湖顶上太阳高悬;而实质上湖底里已是空空如也。尤利亚在泼声浪气地大哭:“吱吱吱,我的湖啊我的湖,我宁愿被水淹死!”他的哭声叫一个魔鬼听在耳朵里了,它决定来一个恶作剧,正好有一只兔子在湖边散步,嘴里叼一只烟斗,悠哉地踱青方步,魔鬼一下附在它的身上,马上,兔大爷就昏了头,它一窜窜上湖面,欢蹦乱跳起来。按理说,一只兔子加上一个烟斗,能有多少份量?但是,谁又知道,轰的一声天崩地裂,湖面上的冰块整个儿坍塌下来,于是,尤利亚就这样死于非命,从此以后,两个湖里就再没有水鬼。
琴声宛转,屋子暖和,两个客人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猛的,老爷子五指一划,芬兰琴“嗡”的一声,将这两人吓了一跳,紧接着,老爷子用重重的语气往下唱:
水鬼啊水鬼,
赌博是祸水。
听童话的人们呀,
动脑筋要学会。
太阳呵也许会冷,
冰面呵也许会裂开。
只有聪明的人呀,
才能避凶让吉来。
老爷子唱到这里,依姆比突然愤怒地用芬兰话骂骂咧咧起来,接着又装腔作势地哈哈大笑。
老爷子停下弹奏,说:“嘿,我孙女儿在笑话我,说这一切全是那些愚蠢人喝醉了酒编出来的。我们这档子人,在她眼里全是些一窍不通的笨蛋。但这却是实有其事的。有一回,水从尤利湖全流到皮利湖里来了,所有的鱼全跟着游走了,唯有刺儿鱼还留着。这事千真万确。我的爷爷还真见过这么一回事,一只兔子在尤利湖的冰面上轻轻一蹦,冰就轰然坍塌了……”
话音未落,工程师和女飞行员已猛醒悟过来。莫非这是老爷子暗示他们有危险?万一飞机在湖面上降落,冰面开裂下陷,这些飞机岂不是要报销?这么一想,两人马上出了一身的汗,互相望了一眼。
我记下来?”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重又慢条斯理唱一遍。这一次,他们两人更是专心致志地听。
等唱完了,窗外的暴风雪已经停歇。透过玻璃窗的冰雪花纹,可以分出屋外水磨的木架和挂满冰柱子的木轮子。这个水磨正安装在皮利湖与尤利湖相通的水道上。万一有人打开水闸,尤利亚湖的水位就会迅速降低,这样尤利亚湖上的冰面就会变成半悬的楼阁,承受不了飞机降落的重量……刚想到这里,两个人的汗毛都坚了起来,活像输光了鱼的水鬼尤利亚一般。
女飞行员装得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工程师同志,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里虽好,我们迟早总得回去,趁眼下暴风雪停了,我们该回到飞机那儿去了。”
老爷子附和道:“是呀,是呀,要走就得快点走。下一个暴风雪还会来的,”工程师说:“雪又松又厚,没有雪橇休想走得到,刚才我们已累坏了。”
屋里只有一副依姆比用的女子滑雪板。
女飞行员说:“那么您就在这里先呆一阵,我乘滑板回去,然后派雪橇来接你。”
她回过头来对依姆比说:“对不起,借你的滑雪板用一用,马上来还您。您放心,我把一个军官留着当抵押。”
依姆比假装不懂她的话,只是耸耸肩膀。当女飞行员暗示工程师出屋时,她像一头猫似的,蹑手蹑足跟在后面。
女飞行员请工程师为她套好滑雪板,边套边在他耳旁悄悄说:“你监视着磨坊,给你两个手榴弹和一支信号枪。特别小心这个依姆比……嘿,别吭声,她在偷听!”
工程师微微一点头,于是,女飞行员就蹬着滑雪板离开了屋子。
起初,女飞行员是沿着一条从尤利亚湖流出来的小河的冰面上走的,但是河道曲折异常,风虽然停了,雪还在下着,透过飞舞的雪花,四周的一切全显得模模糊糊的。她不时把松树错当狼,将怪石错当成人,因此也就不时地要去摸枪。
正当她在爬山的当儿,突然,背后传来一声男人嘹亮的叫声:“依姆比!”女飞行员心里一沉,心想这准是依姆比的同党,他将她错当成依姆比了。她不回答,只想早点爬上山然后从那边一冲而下。这样,那个家伙就追不上她了。同时,她也很为工程师担心,生怕他落入他们手中。她鼓足了劲登上了山,过后就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像飞鸟一样从山顶飞一般冲下。滑雪板飞驰着,越来越快,其中有几次她差点儿摔倒。但是背后的那个滑雪人并没有被甩掉,他的滑雪技术十分高超,没多久,他已追了上来。他戴着头巾,身穿白衣,风驰电掣一般超过了她,一下横在她的前面,拦着了她的去路。这是一个满腮大胡子汉子,两眼恶毒锐利,敞开的上衣下挂着一把卡宾枪。
女飞行员心里一凉,完了!他已认为我不是依姆比,马上会开枪的!
她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脚下还是没停,她灵巧地一闪闪到一块巨石背后,然后东躲西闪迂回着与这个家伙周旋。猛的,在她面前出现一堵巨大的雪墙,她一冲而过,雪块开始崩裂,她已向深渊飞去。
等她醒来时,她已发现自己掉在冰雪之下,左脚的滑雪板折断,右脚的滑雪板跟高统靴一起飞走了。她解掉左脚靴,光穿一双袜向冰面指挥部跑去。当时警卫队的士兵和技术人员也听到雪崩,正一齐赶来,他们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扶进温暖的卫生室。
女飞行员结结巴巴地说:“快,同志们,那里,小河上,有一座磨坊……万一有人将水放跑……咱们这个冰上飞机场就要崩塌……工程师已经落在破坏分子的手中了……”
说完,她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苏联红军的滑雪支队迅速集合起来,沿着女飞行员的足迹飞速赶到磨坊。然而,这时,水闸已被人打开,水在哗哗往外流。工程师背上挨了一刀,趴在雪地里。依姆比和盲老人不见了。
原来,依姆比正是法西斯小分队的一个巢穴的女主人,是她,为法西斯们洗熨衣服,烤馅饼,养鱼。
据俘虏们招供,他们原打算利用尤利亚湖这一特点,想等苏联空军的飞机停满时制造一场灾难,毁掉机群。不料,让老爷子捅了出来,又让两个无意迷路的人猜到了他的隐喻。
当然,苏军及时截住了水流,还狠狠炸毁了德军的潜水艇基地。
只有工程师仍躺在军医院里,当女飞行员去探望他时,他摇摇头说:“这是我自己不好,没听你的话,没提防依姆比,现在,我懂了,战争中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有时,连一个童话也能帮一个大忙。”只可惜,以后再也没人知道,那位可敬的老爷子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