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翠翠祖父在一个骤雨夜里亡故,翠翠暂借居杨马兵家,二老因为想接渡船(娶翠翠),却被逼接碾坊(娶王乡绅的女儿),因此抖气下行,杳无音训……
翠翠坐在窄窄的门槛上,脑袋歪倚着,百般聊赖地用手抠着旧木门上班驳的蛀虫眼,指尖涨着红。老马兵含含糊糊地讲了些许年轻时候的平淡日子,咂了几口旱烟后,便睡去了。三伏天的夜里,月亮明晃晃的,像一枚发涨的脑袋压着山顶,夏虫伏在漆黑处放肆地啁哳作扰,翠翠有点烦。一只手从旧木门上抽了回来,支着腮邦,指头微微地疼,似乎又牵扯着哪儿,周身的不舒服。
二老是还没回来,“他当真还会回来么。”翠翠换了只手托着下巴,心顾着那个“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脸黑肩膊宽的少年。此时的月亮,成了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周边的光晕像白河的柔波一样隐隐漾着,教人不得安分。倘使二老当真回来了,却是带着那个手上绞着银镯子,拿水碾子作妆奁的好模样姑娘一起回来呢?翠翠颊上泛起两饼红,晃着脑袋想甩掉这个不好的念头,像是当初兀生的“万一祖父死了”的谬想,觉得荒唐些。可是祖父后来当真是走了,留下这个莫不凄凉的孤雏。
正想着这当,远处蹿来一团矮矮的黑影,细瞅下来,才发现是晚归的老黄狗,不住的疲倦,却是兴奋着的。浑身湿个了遍,毛凝成了一撮一撮的,其间还混夹着些杂草和辨不清色的潮土。
“狗!狗!你又野去了,还晓得回来!”老黄狗不予理会,径自把疲惫的身子伏在地上,嘴里婴婴呜着,好不识趣。翠翠沉下了脸,“呀,你神气了你,吃打!”说着扬起手作打的姿态,落下来却是极轻的,细细为黄狗理去毛间的青黄草。
“倘使他真这么着回来了,带着那个俏姑娘。那我就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他若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去寻我,我便什么都不顾了……”翠翠一对细央央的眉皱拢了去苦笑着。白色的月光轻泻下来,少女的心事一览无余。
上了三竿的日头毒得草木都萎靡地拉耸着干瘪的叶子,甲虫不那么欢畅地鸣了一声又熄了嗓子,白河上泛着夹杂着污浊的泥藻的热气,斗笠隐隐散出焦灼的味道,翠翠抹去额角淌下的汗珠子,只管懒懒地摆弄着竹篙,黄狗在一边吐着猩红的舌头——这般焖人的光景,是河水都懒得挪一下的,哪还有人渡船呢。人家莫不是扎了堆在黄土墙下豪啃着先前在井里镇过的凉果,要么是几个赤着膀子的汉子把腿翘上在长凳上灌着残瓷大碗里的烧酒,仰着扎了一圈白毛巾的脑袋,与吊脚楼里倚着小窗的娼妓们嬉笑了去。也有脱光衣服的 像泥鳅一样溜地扎进河里,
上一口气泅得老远。偶尔潜到几个浆洗妇前面猝然跳起身来,顿时骂咧声此起彼伏,末了又化成笑声随着一圈一圈水纹荡开来。
“嗨嗨,这作死的鬼天。”翠翠又捋了一把汗,低低咒了一声。这个平日里 的丫头倒是难得粗上一句口,莫不是到了心烦极的时候。恍惚又想起当初劈头盖脸给二老的那句“悖时砍脑壳的”,禁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狗,狗。”翠翠来了心思,停下棹船的手向黄狗招了招,“走,上镇上玩去。听老马兵说城里最近又兴了许多希奇洋玩意,顶热闹咧。”狗懒洋洋地立起身,不做声地撵在素素身后。
湿漉漉的青石扳子上腾着湿热的水气,因为分外热,石板上少了许多往来的裹着草鞋的脚。这倒是好的,翠翠向来生人,祖父在的时候,莫不是死拽了祖父的一角,绕着一截截置满吊脚楼的小石路晃悠了几圈,才怯怯从祖父背后探出那颗俏皮的脑袋。
到底是市肆,即便是这灼人的天里也总是热闹的。敞开的蛇皮袋里堆着舂好的白生生的大米,低矮的小作坊里,头上扎淀布的老妪眯着三角眼纳着描花鞋垫,挑着酒卖的小贩在担子上系着小铃替了吆喝,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响彻整个明亮的冗巷。翠翠顿来了精神,欢喜地看着这些热热闹闹苏流分飞在自己的周围。老黄狗在一旁贴地面细细地嗅着。
脚步落在一家假洋缎子店前,翠翠突然止步不前了。对着花花绿绿的镶花缎料愣愣出神——翠翠盯上了一匹曳地的翠色长缎,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比自家屋后的竹篁还要逼人——那不是翠翠的青春么,那么有力地在一个羞涩的生命中轰然绽开。
“小姑娘,喜欢就各自进来瞧,杵在外边倒也不嫌热咧!”绸庄老板倒是眼尖,一过眼就看穿了女儿家的心思,笑吟吟地对她唤道。翠翠遁了声音望去,是个略显富态中年妇女,穿着抹了袂的月白汗衫,葱白线镶滚,慈眉善目的。
“啊,啊——噢。”翠翠有些不知所措,含糊地应着,踩着小碎步子怯怯进了那爿小店,不忘回头压着声催道:“狗,狗啊。这边。”
“啊!可不是嘛!”背后突然袭来的声音把翠翠惊了一跳,猛地回头才发现是两个拿着缎子在身上比画的妇人在嚼着舌根子。
“噫!他就这么把那小姐给带回来了,可是不要渡船了?”
“傻子才要咧!到底是水碾子能抵上十多条渡船哩!”
“当初不是极硬地不要碾坊么——说是遭一岸上的黄花姑娘掳去了心。让家里逼的也说不准呢。”
“嗨嗨,年轻人,不也就一头子的劲儿么,劲儿一过——到底渡船不如碾坊好。诶,你来看看这俩哪个颜色好些……”
翠翠涨红了脸窥听着身后的声音,愣上一阵,便调头冲出了那个阴暗的小屋子,一股子劲只想离这地方远远的。耳边只有飕飕的风声,连那悦耳的细铃铛,也渐不闻了。不知那是怎的,就觉着心里堵,堵得想要拼命地宣泄什么,倒是汗,顺着发丝不住地下淌,越来越多,也不知那是什么了。翠翠没敢问那妇人口中可是说的二老——那不是白拿给人笑话了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或许是一阵疾跑,心跳得猛烈了些。
那二老是当真回来了,当真捎回了那个好看的有钱姑娘?翠翠心里有点乱。老黄狗烦躁地吠着,太阳被吓进了山头,露出一个扁扁的下玄月。
没有人注意翠翠走了,连老马兵也没注意到,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了,连老黄狗也不知道。兴许是下桃源县,兴许是让那大鱼给吃了去。
而一个脸黑肩膊宽的少年,每天入夜都会对着一座虚空的黄泥墙茅顶屋忘我地唱着,而这只悦耳的竹雀,一唱便是三年零六个月。
08。03。28完稿
(准确地说应该是29号,一边写一边跟人发短信挨到了凌晨4点才写完初稿,第二天上课精神充沛得跟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