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我人在上海,心里还惦记着之前在故宫文华殿“林下风雅”展的那张文徵明《兰亭修禊图》。
明明在角落处,在这幅画前停留的人远远比不上前面展厅的《听琴图》。暗幽幽的灯光下,一点点凑近,再凑近,我瞬间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面孔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尽管再三屏住呼吸,仍旧可以感到十步之外保洁阿姨的白眼。但我不在乎,仍旧趴在那里,企图和展柜里的那张画作最小距离地亲近,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金笺设色。
所谓金笺,是在纸上泥金、泼金,以至涂满纯金,金碧与墨彩交相辉映,气象万千。涂满了金泥的纸张其实很难设色,我试过几次,下笔容易板滞,好像画在瓷器上,一不小心就走了墨,失了神采。小时候,教画的老师对我说,画金笺有讨巧的办法,留白。让金笺的金色大面积地流露出来,自成富贵气象。
可是,文徵明偏不。
他画的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喜欢的“兰亭”派对。崇山峻岭,溪流蜿蜒,细细密密,先勾后染,几乎盖满了金笺。墨笔勾皴的石头,石绿点染山头,只在山脚,才露出那么一点点金笺原色。
真奇怪,是浓到化不开的,却通体显出一种秀美,是美,而不是丽,仿佛是宋代女子戴了金臂钏、着了霓裳羽衣,不肯透一点点俗艳,典雅浸润在眉间,在眸子里,在巧笑盼兮,终究是端庄自持的。
要淡雅,何必偏在富丽堂皇的金笺上?我猜测,倘若这张画没有那讨人厌的玻璃柜隔着,不用展厅里的灯光,只在夕阳西下,不必秉烛,而是在带着金桂飘香的屋子里,展开在案上,两人或并肩,或斜坐,或垂首,不同角度细细赏玩,任由屋外的光线由金黄到绯红,而后一点点暗下去,必然能看出画中的更多秘密。
一张金笺上,有这样的淡雅风致,这大约就是这张画作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原因。
一如文徵明这个人。
“徵明幼不慧”
文徵明常常做这种看上去吃力不讨好的事。书信简札,如果写错一点,他就老老实实重写,不像苏东坡圈圈点点、墨迹潦草,后世还夸他是真名士自风流。
每日都要坚持练字,这是文徵明从少年时代就养成的习惯。那时候,他的字写得很差,老师给他的评级是“三等”。他就每天临摹《千字文》,写足十大本才肯罢休。
1470 年,庚寅,一个虎年。和前一年一样,这一年华夏大地上出生了许多孩子,夏日,紫禁城冷宫里迎来了未来天子朱祐樘的第一声啼哭。江南姑苏城,一个商人在接近惊蛰时欣喜地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这孩子长相聪慧,啼声响亮,邻居们说,这样貌,必然出将入相。父亲给这个孩子取名唐寅。文徵明则在9 个月之后出生。此时的人们当然无法预料,这两个孩子将拥有一辈子的羁绊,而他们的性格差别巨大,命运迥异。
唐寅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神童”这样的字样,他从三四岁开始就听腻了。相比之下,文徵明的童年则灰暗许多,他7 岁才能稳稳站定,11 岁才可以讲话,明史的评价言简意赅,字字诛心——“徵明幼不慧”。
开蒙晚,天分差,考试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文徵明考了9 次,次次落榜。而他的小伙伴唐寅16岁就夺得秀才考试桂冠,29 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一举夺魁,高中南京(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安徽、上海)解元。
这一年,文徵明看着意气风发的唐寅,郁郁寡欢。而后,他接到了父亲文林的来信,信上这样说:“子畏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父亲未卜先知,一语中的。很快,唐寅牵扯进了科场舞弊,命运急转直下,而文徵明的书与画,则在50 岁之后渐渐扬名。
但他仍旧脱离不了一个“笨”字。
我喜欢文徵明的字,温润灵秀(当然次于赵孟頫)。可是看他的字,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惧怕狎妓的人。在明代,狎妓游玩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文徵明偏偏怕见妓女,朋友们便经常以此捉弄他。有一位叫钱同爱的,把妓女藏在自雇的舟中,再邀请文徵明上船。文徵明看到妓女,大惊失色,“仓惶求去”。但此时船已开走,无计可施。文徵明想起钱同爱有洁癖,居然不顾斯文,做出了以下举动:
衡山(即文徵明)真率,不甚点检服饰,其足纨甚臭,至不可向迩。衡山即脱去袜,以足纨玩弄,遂披拂于同爱头面上。同爱至不能忍,即令舟人泊船,放衡山登岸。(《蕉窗杂录》)
这个笑话实在令人捧腹。
难道他是“妻管严”?似乎也不是。上海博物馆藏有一件文徵明写给妻子的书信,口称“三姐”,啰嗦了一大堆,询问家中事宜,银钱是否够用,叮嘱妻子在银钱上不要计较……他娶昆山吴愈第三女为妻,确实一生从未变心。
不知出殡事如何,曾砌郭不曾?前银不彀用,今再二两去。几百省事些,再不要与三房四房计,我当初两次出殡,不曾要大哥出一钱,汝所见的。千万劝二官不要与计较,切记,切记。明付三姐。
写家书都这样笨拙,哪有半点俊逸才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