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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鱼与鸟

[ 历史故事 ]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杜甫这首七绝《漫成》,大概写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晚春时节,从云安(今重庆云阳)移家夔州(今重庆奉节)的路中。

乐山、犍为、宜宾、南溪、江安、泸州、合江、江津、重庆、涪陵、丰都、忠县、万州、云阳、奉节、巫山、巴东、秭归、宜昌,1992年夏天,我也曾有过一次水上旅行。这段水程,只是杜甫漫长漂泊旅程中不算长的一段,对他的创作生命而言,却是华彩乐章。在我旅程的起点,杜甫留下了“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的诗句;而在我结束旅途的地方,诗人写道:“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杖藜登水榭,挥翰宿春天。白发烦多酒,明星惜此筵。始知云雨峡,忽尽下牢边。”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自然不会只是云安到夔州那一夜的所见所感,而是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泊船江岸的夜里,失眠、独坐的夜里,相似又相异地感受过的情景。

1992年,我们的城市还没有那么明亮,乡村空幻、前途茫茫是什么意思。相反,我自得其乐,含一大口水,对着轮船明亮的尾灯猛地喷去,一个小小的彩虹便在夜晚开放。一个接一个的小彩虹,像对未来的梦想,自虚空中生出,又向虚空中灭去。

杜甫五十五岁了,长年漂泊,无论长安官场还是洛阳故园,似乎都远在天边。而身体多病,病况时好时坏,往日的亲朋好友纷纷离世,自己的时日还剩下多少呢?人生落到这样的境地中,免不了会遭到幻灭感的袭击。“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余生如过鸟,故里今空村”、“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诗句里满满的自嘲、自怜、失落、遗憾、怨恨,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接受。所以他总是失眠。

那天晚上,诗人显然托身在一只说不上大的船上,穷嘛,雇不起大船,所以江面的月亮离他不过区区数尺。是近还是远?相隔只有数尺,近;却又恒有这数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可望不可即的远不是比望不到却走得到的远更远吗?诗歌的“只”字其实很吃重,字面表示“近”,字里却是深深的遗憾。后一句的“欲”字同样道理。“欲三更”,快要三更了,原来诗人枯坐船头已久,不能忘我,只是看着船头风灯在浓黑的夜里发出一团微弱的光,默默算着时间。

最近几年,我也总是失眠。曾经的我,美梦召之即来,高考当前,照睡不误。现在却为何失眠呢?说不清楚。“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世故中人,总是难免。“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近代诗人陈三立的家国之忧,不能作为庸庸我辈的借口。

很怀念那段风涛满枕,依旧沉睡得了不知南北西东的岁月。那个惨绿的我,只因有懵无所知的醒,才拥有沉酣无虑的眠。就像那时过三峡,除了人人会背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三峡更多的故事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唐德刚先生“历史心情的万一呢?

杜甫一定能体会那种心情。他的国家,刚刚经历了安史叛乱,又遭受了吐蕃攻陷长安之痛,正带着满身伤痕,在历史的峡谷激流中艰难航行。大唐能走出他的“三峡”吗?诗人不断给自己打气,“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说得大义凛然。可心底的隐忧何尝一日稍去?“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骄奢淫逸的内忧和虎视眈眈的外患,千秋如一。再说,就算大唐平安走出“三峡”,对杜甫个人而言,他的人生终究是不可挽回地“错过”了。他甘心吗?或者,诗人会幻灭而永堕虚无吗?这是那个望着江月和风灯的诗人正在面对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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