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庄周著这一部《庄子》,要说的话都在书中说了 。这里仅就本书文体说明三点,也就是给读者交底吧,免 得阅读致误。
第一点是寓言占了百分之九十的篇幅。
第二点是重言(寓言里面大部份是重言)占了百分之 七十的篇幅。
第三点是卮言满纸,任其自然。
寓言占了百分之九十的篇幅。所谓寓言,借他人的嘴 ,说自己的话,涉嫌编造故事,读者不必一一落实,姑妄 听之可也。谁都晓得,父亲不宜给儿子做媒。父亲跑去向 女子吹嘘自己的儿子,会招人怀疑,不如拜托媒婆去吹嘘 吧。本来嘛,儿子总是自己的聪明,观念总是自己的正确 。同自己保持一致的就赞赏,同自己分道扬镳的就排斥; 跟自己走的就予以肯定,另辟蹊径的就予以否定。这些都 是人类的弱点,奈何不得啊。我在书中借他人的嘴说自己 的话,涉嫌编造故事,这不能责怪我,应该责怪人类的弱 点。尚祈读者鉴谅。
重言占了百分之七十的篇幅。所谓重言,重复古代圣 贤讲过的话,推销我的货色,也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利用 古人做招牌。说得好听些,旧瓮装新酒,免得挑起争议, 因为现代读者厚古薄今,崇拜老前辈嘛。其实呢,有些老 前辈,比我辈先生,但缺乏相应的纵横驰骋的见识和始终 贯彻的学说,不宜做我辈的先生,缺乏见识和学说以开导 后生,岂止做先生不宜,做人也尚未入门呢。如此老前辈 ,前在哪里,一件老古董罢了。
卮言满纸,任其自然。所谓卮言,支离破碎的片语和 断章,连缀成篇,随意跳跃,不讲究科学的结构,但任其 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而已。游戏笔墨,散漫演绎,消遣岁月 ,不想立言垂训后世。不想立言,言了也就等于不言。不 言,万物自然齐一,是非自然等同。万物齐一,是非等同 ,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人去多嘴,反而不自然了,齐一的 也不齐一了,等同的也不等同了。人去论证万物的齐一和 是非的等同,那是帮倒忙,愈证愈夹缠,恐怕会得出否定 的结论,所以我鄙弃科学的论证。我给读者满纸卮言,言 了等于不言。读者其谅我乎?
言了等于不言。人若达至了这样的境界,哪怕他天天 谈话,也不能说他多嘴。相反的是那些满腹是非长短的人 ,哪怕他天天不谈话,也不能说他不多嘴。有些人自来就 有可肯定的正面,有些人自来就有可否定的负面。有些人 自来就是那样,有些人自来就不那样。那个人为什么是那 样?不为什么,自来就是那样。这个人为什么不那样?不 为什么,自来就不那样。那个人为什么有正面可肯定?不 为什么,自来就有正面可肯定。这个人为什么有负面可否 定?不为什么,自来就有负面可否定。万物自来就有存在 的形态,万物自来就有存在的理由。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 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理由。现实如此,奈 何不得。不写满纸卮言,任其自然,还有什么违反自然的 著作能经得起悠悠岁月的考验!
问我什么是自然吗?
一切生物皆由有机分子组合而成。组合形态不同,物 种也就不同。组合形态演变,物种也就跟着演变。演变程 序一一衔接成一圆环,找不到起点,找不到终点,无是非 可言,无得失可言。人类以及种种生物都栖息在圆环上面 ,生生死死,转永恒的圈圈。这便是《齐物论》篇内我设 想的巨型圆环,无以名之,名之曰天然,也就是自然。我 著这部《庄子》,不但文体任其自然,思想同样任其自然 。我不站你们的所谓立场,我悬浮在圆环中间,对万物一 视同仁,对是非等量齐观。
有一次,惠子同庄子讨论智力的运用。
庄子说:“孔子六十大寿发现自己思想转变已达六十 次之多了。当初肯定的,后来否定了。五十九年来反复批 判的所谓邪说,很可能正是现在坚持的所谓真理。”
惠子说:“孔子苦心运用智力嘛。”
庄子说:“苦心运用智力,那是青年孔子。后来他老 人家转变了,你却不谈。听听他后来是怎样说的:‘天赋 才能,非关勤奋。找回心灵,二度人生。’此话哪还有苦 心用智的影子!你恐怕说的是你自己吧。你做相爷,运用 智力,演说比唱歌更好听,训话比立法更周密。开口权利 ,闭口义务,爱憎何等的分明,是非何等的清晰,不过使 人口服而已,口服而已。你得使人心服,思想不再抵触, 方能恢复社会安定。算了吧,算了吧。比起孔子,不知道 你怎样,反正我差得远!”
曾参先生,后人尊称曾子,鲁国人,孔子的好学生, 家贫,是个孝子样板。每日三次自我检查,可见他对自己 要求很严。后来毕业做官,仍然不失寒士本色。有一次与 同僚讨论工资待遇,那位同僚发牢骚说月薪太低。
曾子说:“我两次入政界,心境迥然不同,讲给你听 听吧。初入政界,为了供养双亲,月薪三釜米,赶快背回 家,心头好快乐。双亲逝世,丁忧辞职。守墓三年期满, 再入政界,我升官了,月薪涨到三千钟米,领到手,只想 哭。啊,还我的三釜米吧!还我的三釜米吧!”
那位同僚也是孔子的学生,听了不舒服,便去问孔子 :“曾参那样的人,从政为了养亲,只孝不忠,罪够重了 ,重到布告牌无处可挂了。我能这样说吗?”
孔子说:“既然向你讲了,他便自己挂了。真有重罪 ,无处可挂,他就该恐惧,怎么会悲痛!曾参那样的人, 境界高尚,我了解他。三釜米不过是三只蚊子飞过眼前, 三千钟米也不过是三只麻雀飞过眼前,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
颜偃,又名子游,先学道于南郭子綦,听讲天籁,从 山林的风声感悟到自然的神秘,后学道于东郭子綦,辞师 返乡。乡下实践九年,回城谢师,禀报心得,说:“自从 聆听了先生的指教,在下受益良多。请容许我逐年的禀报 吧。一年而野,洗净了身上的文明,回归朴实。二年而从 ,扫除了心中的成见,顺随大众。三年而通,克服了眼界 的局限,悟得事理。四年而物,放弃了人格的矜持,认同 万物。五年而来,打开了灵感的窗口,招来信息。六年而 接纳鬼神,突破两界隔阂。七年而圆满自足,绝对一无所 待。八年而跃入永恒,忘却生死差别。九年而大妙,不可 言说。”
人生在世,追求有为,找死罢了。
拼自家的小命,跑公家的大事,这是你真实的死亡原 因。想当初你活着,只需一口阳气,不要任何原因。这就 是说,只需无为,就能活着,多轻松啊。你有为,累死了 ,值得吗?请回答我,活着好呢?还是死了好呢?
星象变动在高天,人类居住在大地,我去哪里找答案 呢,天上?人间?
死往何处去,这都不晓得,能说没有命运吗?
生从何处来,这都不晓得,能说真有命运吗?
那么多人看见哟,能说没有鬼吗?
物证又在哪里呢,能说真有鬼吗?
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那是你的本影。本影周廓有窄 窄的一带。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便是半影了,名叫罔 两。本影是你的随身仆人。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 是本影的随身仆人。本影动,半影跟着本影动。一个受制 于一个,好比社会人际关系,很象生物界的食物链条,亦 如官场。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低头一会仰脸,一 会绾髻一会披发,一会坐一会站,一会走一会停,为啥哟 ?”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潇潇洒洒本无心, 跟着我的主人罢了,你何必追问我哟!我晓得自己在动, 不明白为啥要动。主人若是蝉,我便是蝉壳。主人若是蛇 ,我便是蛇皮。蝉壳不是蝉,蛇皮不是蛇,似是而非哟。 灯亮了,日出了,我蠢动。天阴了,日落了,我失踪。你 当我能独立,我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 想怎样便怎样吗,他和我一样的处在有待状态,我和他都 是有待者呀。何况你,半影啊。依附着有待者,又何必不 耐烦。你追问我,我敢追问他吗?他来了,我跟着来。他 去了,我跟着去。他徘徊我,我跟着徘徊。他和我都是可 怜的徘徊虫,我们有啥资格追问动因,动因的动因,动因 的动因的动因,一直到那第一动因?”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心 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外界每 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动因。一个受制于一个,可 以推演到无穷。这链条终端的第一动因,你永远不可知, 本影和半影又怎弄得明白呀。
阳居先生,就是杨朱,尊称杨子,魏国人,大学者。 杨朱创派,反对儒墨两家。儒家鼓吹仁义,杨朱认为那是 侵犯生命。墨家提倡博爱,杨朱认为那是牺牲自己。杨朱 主张尊重生命,珍惜自己,而又拒绝道家的无为主义。
杨朱讲学,从鲁国南行,到楚国沛城,求见无为主义 大师老聃。老聃即将西游秦国,约杨朱明日在沛城西郊见 面。杨朱提前来到西郊驿馆,住宿一夜,早晨冒风雪去河 桥,拦路拜见老聃。
老聃站在路中,仰天叹息,说:“从前觉得你不错, 听得进我的话。现在呢,唉,一副不堪教育的样子哟!”
杨朱无话可答,请老聃到驿馆再说。老聃跟着来到驿 馆,住进房间,杨朱托盘端来脸盆、漱杯、面巾、发梳, 到门口先脱鞋,双膝跪行进去,放下盥洗用具,说:“刚 才学生本想请老师批评得具体些,又见老师忙着赶路,所 以不敢开口。现在见老师呼吸匀调了,敢请谈谈学生错在 哪里。”
老聃说:“翻白眼望青天,你目中无人啊,跟你相处 ,谁能自在!真正清白的人总觉得自己不干净,真正高尚 的人总觉得自己不像样,他们不会自我感觉良好。”
杨朱惭愧脸红,说:“牢记在心了。”
杨朱退下,痛责自己,当即改掉傲气。想起昨天大模 大样跨入驿馆客厅,旅客纷纷起立恭迎,馆主亲手铺设座 席,主妇亲手捧上盥洗用具,旅客不敢和他同席,都靠边 坐,烤火的不敢陪他烤,让他烤霸王火。当时他以为尊敬 大学者就应该如此,竟未想到这是傲气在作怪呢。现在革 面洗心,且去客厅看看反应。果然,那些旅客不再把他当 作大学者了,敢和他平起平坐了,甚至同他争贵宾席。他 很快乐,略感悲哀,心情可复杂呢。